35歲年輕男性,一年前接受心臟移植,術後一度恢復得不錯,活力充沛彷若新生。
幾個月前突發嚴重排斥,入院後檢查才發現是一種罕見的先天性疾病,排斥反應異常劇烈,霸道的惡勢力佔領了全身,預告不久之後,我們都將兵敗如山倒。
比這個更殘酷的事是,他的意識清醒,並清楚地感受到每一個醫療處置的落敗以及大勢已去。
心臟輔助系統從鼓動脈導入,意味著他必須二十四小時平躺;不穩定的血液動力,讓他一動就吸不到空氣,代表有一支呼吸管將從他的喉嚨穿過,剝奪說話的權利;再加上一條細細的鼻胃管,讓原本應該用五感體驗的人間美食只剩下配方的單一味道。
跟他相依為命的只有他的老爸爸,疾病重症至此,很多同事與親友也都不忍接近,老爸爸每天踽踽獨行在加護病房走廊,等待一天兩次的會客時間,但每次也只能如楚囚相對,醫師跟他説:「狀況應該不會再比現在好了,你要有心理準備⋯⋯」
然而,卻沒有人告訴老爸爸,究竟怎麼樣的心理準備才能面對巨大的悲痛?
這類的末期重症病患,偶爾會出現在待治療的病人清單,過去這樣的病人並不是心臟復健積極介入的對象,因為既然不是往健康的方向走,自然也就沒有回復的必要。雖然不是復健的對象,物理治療卻可以幫助病人在最後這一段路,能夠走的更舒適。
適當的擺位,可以減少褥瘡的併發症,意味病人可以少一些傷口造成的不適;電熱療的配合,可以減緩因為臥床或疾病造成的神經痛楚及敏感;甚至現在大家普遍認為,低強度的運動治療介入,可以讓病人維持循環,關節肌肉少量的動作,也可以減少因僵硬帶來的緊繃感。
當重症病人已經不得不面臨各種折磨人的醫療處置時,我們能為他做的就算只有一點點,也都是鳳毛麟角一般的珍貴。
另一個要克服的難關,則是負責照護的治療師必須有強大的心理素質,面對病患絕望的眼神還能保持樂觀,並且當理解即使付出這麼多,終究要放手之後,仍能慎重看待每一次治療時價值。
這著實不容易,醫學教育裡也從來沒有包含這個,治療時投注的用心,要能恰如其分,有些人用不在乎作為武裝,卻容易冷血,失去末期醫療應有的柔軟,年輕的治療師則容易投注太多,無法自拔。
這一天,又一個年輕的治療師來找我:「老師,我可以不要接這個病人嗎⋯⋯」
我說:「我們維持現在的治療目標,你可以這樣調整⋯⋯(以下省略一千字專業教育)」
「不是,是我每天看到他很痛苦,我不忍卒睹。。。」
我靜靜地看著他,竟也說不出一句話來,心想: 究竟要親眼目睹過多少流逝的生命,才能體會無常,是生命的本質,而醫療,不總是要對抗疾病、延緩死亡,讓生命適得其所,也能有無與倫比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