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芳療筆記-2019.3.16

老師把我們幾位帶到靠窗的病床後邊，「今天的病患狀況都不好，今天幸好來的都是資深的夥伴」，老師眉心微皺，思索著接下來要如何處理。

春寒料峭，今日羅東是標準陰雨濕冷天。

剛好團隊來的人不多，安寧病房的病患也只有六床病患。但第一床是卵巢癌的患者，因為腫瘤已經壓迫到膀胱，排尿及排泄嚴重堵塞，排泄物導管出口已非一般正常設置出口，稍一作用，只怕穢物可能加速排遺，但這對病患並不是好事！

老師在這床與我們及護理人員討論良久，確認了手法及處理的部位後，留下兩位芳療夥伴後，我們移步到這一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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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心中的第一個聲音。

男，壯年。肝癌末期。昨日出加護病房，極度疼痛。今日轉入安寧病房可入睡。無家屬陪伴、只有一位看護。病患膚色透黃，但四肢無積水腫脹。來日無多。進入迷離狀態。病患自知來日無多。

護理師和和老師快速交換著病患狀況與我們的觀察，「是最後階段了！」老師輕輕微嘆，做出最後結論。我心裡一顆大水滴滴下湖面，咚，沉入。我要面對臨終的病患了。

在之前與老師的服務過程中，常接觸的病患，有意識的仍多於無意識的，但這位還算年輕的大哥(也許聽得見我們講話)，但以我服務的經驗來感受，他的肉體應該正在進入倒數的階段，下足冰涼，無反應，做必要的身體探視，老師掀開被的一霎那，我看見他的病軀，我抽了一口氣，開始為他祝禱。

大哥腹部有兩個造口，袋子裡的穢物說明了他的身體狀況已進入最黑暗的時期，伴隨著大面積的開刀疤痕，我們不可能處理胸腹。謹慎的，我們蓋上了被子，老師說就用祝禱油吧！用芳療師可以用的最高的致敬與天香，為他，祈求祝禱，用香氣獻上最純淨的祝福。

在過去所有宗教儀式裡，不論東西方的葬禮習俗與文化，為往生者或即將往生者獻上至高崇敬的天堂香氣，是對往生者最聖潔的致敬，也希望在香氣引路中，往生者靈體能前往充滿光與香的天堂。不論東西方，甚至埃及製作木乃伊的過程中，乳香、沒藥、檀香、茉莉，可以調出接近如天堂聖者的香氣，也有洗盡人間鉛華的象徵。為往生者虔敬的塗抹最神聖膏油，在香氣中，安息、放下與榮耀。

我和另一位芳療師靜靜的，使用了祝禱油。從前聽老師說過幾次使用祝禱油的經驗，過程中要心誠安靜。沒想太多，我起了起手式，心中開始為大哥祝福，潔淨冷白的香氣在我手上撒下，從足部開始，金色的油如水，無語滲透入大哥透黃乾燥的皮膚。願我們手到之處，為他洗去人間的俗塵。我沒有想像中的猶豫與遲疑，過程中，我們小心翼翼地翻被、抹油、再蓋被，兩人有默契地從足部到手部，到最後的臉部、頭部。香氣從某處翻著光，貼在那黃色的皮膚中，但願有白色的精靈或使者，可以循香而來停留顧看。

大哥迷離中翻了白眼，喔，嚴格來說是黃眼，但很安靜，看護說前幾天喊痛喊到受不了，今天倒是安靜。最後一手到大哥的額頭，輕輕的撫觸，然後他的頭微動了一下，餘光中，我看到眼角的一顆淚水。

離開病床前，我心裡默默和大哥謝謝。謝謝他為我上了一課，讓我有機會為他服務。祝願他接下來不要經歷太多苦難，如同老師說的，就看他的罣礙還有執念還有多少，越放下，他越能輕巧離去。快則一天、慢則一周。

放不下、離不去，得不到之苦，一念無明。病床上的人生，每一個都透過這些短短的故事，提醒著甚麼。離開病床，我看著自己手上的油光，那樣的閃亮，為我自己的生命歷程，留下了一道黃色的故事。

那雨啊，已經下得更大，卻也不覺得那麼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