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格精選

【小說連載】荒滅獵人─第三章:無法回頭(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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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瑪洛薩琳眼中,柏安圖斯比床上的病人還要更像是病人。
這名叫柏安圖斯的憔悴男子,他的眼皮低垂地像是揉皺的紙團,臉頰像是被鑿開一口凹槽,簡直像是能盛裝食物的湯碗。所能見到的每一處皮膚,全都佈滿橫流交錯的青綠色青筋;不過最讓人覺得詭異的,是他那雙扭曲怪異的手。他的手腕就像是在裏頭裝了一塊木頭一樣,比一般人「多了一截」。瑪洛薩琳看見柏安圖斯扭動疲勞的雙手時,他的手指是能完全貼近手臂的。
躺在簡易床鋪上的男人發出陣陣哀嚎,他的痛苦似乎感染了空氣,瑪洛薩琳幾乎快能從空氣中嗅到恐懼的味道。他的腹部有一道已經發黑的傷口,似乎是遲遲未接受治療的關係,黑色的部分蔓延到了胸腔以及大腿周遭。瑪洛薩琳看著柏安圖斯將手按在男人的傷口上,接著神奇的事情發生了:她清楚看見一股「液體」正不斷傾洩,注入了男人的傷口裡。「液體」散發著溫暖,它的溫暖徹底蓋過了男人所傳遞出來的恐懼,即便瑪洛薩琳離得有些遠,她還是感受到了一絲暖意。瑪洛薩琳能清晰看見這些「液體」流進了發黑的皮膚下,雖然情景有點可怕,但她注意到那些黑色正在漸漸褪去,留下帶有粉紅的淡灰皮膚。
「液體」開始迅速洩出,此時的「液體」已經變成令人作噁的黑水,落入地面、硬化,然後隨著灌注進洞穴裡的碩風化成粉末。
柏安圖斯鬆了一口氣,他手邊的病人也是。整個治療儀式沒有耗費太多時間,但光是看著那些「液體」的行為,就讓瑪洛薩琳感到一陣不快。對她來說,「液體」侵入的過程之漫長,可堪比那些向她求愛的貴族公子們冗長的曖昧話語。
「麥林芬他還好嗎?」紅鬍男焦慮地問道。
「死不了,不過他大概無法像以前那樣,跟你們一起行動了。」柏安圖斯就像是一位嘶吼了整天的老人,聲音非常粗啞,「荒滅的力量耗損著我們每一個人的靈魂,我們的身體早就不像以前那樣強壯。我們能維持到現在,只不過是因為過去五年沒什麼機會讓我們繼續消耗生命而已。他該退出了,葛頓也是。」
柏安圖斯瞥了一眼另一張床上,被稱作葛頓的矮壯男人。
「他們願意再次跟著我,就代表他們都有覺悟了,你不需要作額外的擔心。」說話的人是道格,瑪洛薩琳的救命恩人,也是讓她重新掉入深淵陰霾的混蛋。
「下一位是這女孩?」柏安圖斯轉頭看向瑪洛薩琳,下巴與上唇的白鬚使他看起來格外衰老。不知道為什麼,瑪洛薩琳總覺得他給人的感覺格外親切熟悉,儘管他的表情非常冷淡。
「外來者?」
「不,她是很重要的人。」道格的目光不經意地移向瞪著他的溫莎凡。「她受傷了,需要治療。」
柏安圖斯蹲著身子,緩緩挪向瑪洛薩琳的床邊。他伸出彎曲的手掌,抓著瑪洛薩琳的手臂,粗魯地捲起袖子,查看傷口。柏安圖斯不在乎這舉動弄痛了瑪洛薩琳,他忽視瑪洛薩琳痛苦的低吟,對道格酸溜溜地說:「真希望你帶她來這裡,只是單純出於好心想治療她。」
「她是關鍵。」
「她不是。」溫莎凡反駁道。
「你們都出去。」柏安圖斯不耐煩地制止。
「我要留下來。」溫莎凡拒絕道。「我是她唯一信任的人。」
瑪洛薩琳在心中默默肯定溫莎凡的話。
「妳不能──」烏托瑞急忙想阻止。
「出去。這兩個也抬出去。」
也許是「外表」的關係,柏安圖斯的話顯得異常具有震懾性。任何人都不敢再進一步招惹這名畸形的醫者。瑪洛薩琳看見柏安圖斯對她身後的溫莎凡使了個眼色,顯然他對溫莎凡的說法特別寬容。
等到道格等人不情願地抬著葛頓以及麥林芬離開後,柏安圖斯要瑪洛薩琳躺下。
「妳是從這裡滾下去過嗎?」柏安圖斯拉起瑪洛薩琳的手臂,一條一條帶有血色的結痂遍佈皮膚。當柏安圖斯拉動她的手時,她感覺到這些差點被遺忘的傷痕再度疼痛起來。瑪洛薩琳憶起昨晚的經歷:那名叫勞萊斯的紅鬍子負責扛起她,一路從哈伯里克大宅飛奔出城。在這之後,她的身體就隨著這名全身發白的大漢跳上跳下,舉目所見全是風屋的屋頂與設置在諸努內的城垣護欄,以及那群同樣白得嚇人、引發大屠殺的殺手們。當他們飛過諸努城最高的城牆時──他們踩著一座高聳的風屋翻身出去──瑪洛薩琳幾乎已經失去意識,當她再度醒來時,她面前就圍著一群對她說話不太客氣的人,全身都是刺痛的擦傷。瑪洛薩琳這輩子從未被人這樣對待過。
「他們很粗魯。」溫莎凡說道。
「有耐性的人全都被派去偵查了。」柏安圖斯將手貼在瑪洛薩琳其中一個傷口上,「有一點痛,很短暫,忍著。」
話語剛落,瑪洛薩琳就看見那些「液體」再度湧現。液體就如一道有處手的暖流,當它們滲入了瑪洛薩琳全身上下的傷口時,它們開始輕輕掀起傷口上的結痂,讓液體順利流入她的皮膚內側。刺痛感在她的手腳上此起彼落,但很快就被一陣冰涼的冷勁給壓制住,最後,液體就像先前那兩人一樣以混濁噁心的狀態流至地面,在空氣中化為粉末。整個侵入過程感令瑪洛薩琳感覺不是很舒服,但她沒有膽量提出異議;畢竟瑪洛薩琳不想被柏安圖斯用那「怪異」的臉龐瞪視。
在柏安圖斯為瑪洛薩琳治療時,有一剎那,她瞥見柏安圖斯露出疑惑的表情。他在替另外兩個病情較重的人治療時,都沒顯露過類似的表情。不過他只是緊閉乾燥的嘴唇,什麼話都沒有說。
治療結束,柏安圖斯輕輕咳了幾聲,可是光這個動作就像是要了他的命一樣,全身都隨著咳嗽聲劇烈晃動。柏安圖斯向溫莎凡擺了離開的手勢後,就拖著那副身體走出外頭了。
「妳還好嗎?」溫莎凡上前關心道。
「很……奇妙。」
「柏安圖斯是我們之中的例外。他能夠使用治療的荒滅術。」
「荒滅術?」瑪洛薩琳看了她一眼。
「呃,就是……」溫莎凡發覺自己不經意提起多餘的事,「總之是一種妳沒必要接觸的東西,這不是妳該踏入的世界。」
瑪洛薩琳的內心萌生一股沮喪感,她發現是因為溫莎凡不願意多讓她了解而產生的。這令她自己開始疑惑起來,如果她真的想尋求以往的安穩,那她到底在沮喪什麼?
「話又說回來,妳早上是怎麼做到的?」溫莎凡問道。
「什麼?」
「我是說,妳是怎麼逃過監視,走出去的?」她疑惑道。「照理來說,這不太可能發生……到今天早上為止,這裡每一個洞口都有我們的人守著。他們每一個人都是潛行高手,自然也知道如何找出入侵者;然而,像妳這樣的外行人卻……」
「關於這點,我……」瑪洛薩琳不知道該如何說出口才好。事實上,她也不清楚自己是如何做到的。她只知道,當她從睡夢中清醒時,她人就已經出現在外頭,並且遇上昨晚扛著她跑的勞萊斯。她就在不明就裡的情況下被抓了回來。
她看著溫莎凡,露出不明白的表情。溫莎凡嘆了口氣,顯然不想再繼續深究。
「好了,總之我想為妳帶來稍早的好消息:妳可以回家了。」
「回家?真的?」瑪洛薩琳訝異問道。
「是的,這得多虧我的一位朋友……或者說是夥伴……好吧,是我的老師,是他提議的。接下來他會負責安排接送你回去。」溫莎凡像是想起甚麼似的,問道:「妳聽過他的名字嗎?叫巴什麼諾蒂……」
她搖頭。
「算了,就當我沒提。」溫莎凡清了清喉嚨,又說:「不過這只是朝我們的目標邁進一小步而已。」
「才一小步?」
「別忘了他們的目是什麼。」她說道。「妳接下來都會受到監視。監視的目的也不為別的,就只是要確保『妳的存在』而已。就算妳離開家裡,他們也會如影隨行跟著,畢竟現在城裡到處都是他們的人了,要找到妳的行蹤十分簡單。」
「我已經不意外了。」瑪洛薩琳搖搖頭,「我就該猜到他們不會輕易放過我。」
瑪洛薩琳看著遠處已經熄滅的火堆,突然一絲寒意染上。她都差點忘記科洛費已經來到碩季的季節了。她起身離開臨時床鋪,走向火堆旁,拿起兩根躺在附近的乾木柴。她將一根木柴平放在地,另一根立成垂直狀,用手掌轉動起垂直的木柴。
「這樣是無法點燃火焰的。」溫莎凡提醒道。
「為什麼?」
「很多原因。首先,妳沒辦法讓兩根形狀那麼大的木柴藉由摩擦產生火花。」
此時,瑪洛薩琳手中的木柴突然滑落下去。
「就是這麼一回事,摩擦的力道不足以產生火花。」溫莎凡也來到她身邊,並在地上挑起另一根的木柴。
「妳先別動。」溫莎凡將手輕放在瑪洛薩琳的褲子裡,這讓她感到有些害羞。只見溫莎凡在她的褲子邊緣找到一個緊密的細縫,她伸出手指往裏頭挑了挑,瑪洛薩琳感覺到有一個條狀物經過她的大腿,接著她看見令人驚訝的情景──溫莎凡摸出一把帶鞘小刀。
「抱歉,我忘記斐拉有這個習慣。讓妳穿她的衣服好像不是很好的選擇。」溫莎凡拔起刀鞘,用小刀開始削木柴。她先將木柴削成一根較細的木棒,然後又取下一條寬長的木柴。她用刀尖在寬長木柴的表面挖出一個洞,同時拿著木棒測試寬度。接著,她在將剩下的木柴削成一捲一捲的柴花,放置在小洞上。
溫莎凡將木棒還有放置著柴花的木柴遞給瑪洛薩琳。
「試試看。」
瑪洛薩琳將木棒抵在洞內,開始轉動木棒。只是不管她怎麼轉,小洞裡頭的柴花就是沒動靜。
「這就是另一個原因了。你知道迦福嗎?」
「誰?」
「迦福,祂是掌控點燃的神。如果沒有獻出動物油脂,祂是不會回應的。」
「掌控點燃?」瑪洛薩琳對這個說法感到好笑。「我不太相信。」
她雙手更加用力地抵住木棒,奮力旋轉。柴花被她弄得四處飛綻,但一股細小的煙霧也確實隨她的努力而緩緩升起。微小的火苗也如她所望的,出現在柴花中心緩緩燃起。
「你看,我就說……」
然而喜悅還沒有持續多久,火苗就在一瞬間被撲滅。就連煙霧也隨打入洞內的碩風消散。
溫莎凡說:「祂對不信邪的人一向不客氣。我想祂大概想整妳。」
就在瑪洛薩琳喪氣地將木棒丟在一邊時,突然她見到一名穿著特別華麗、身型高瘦的男子走了進來。
「喔?普蘿特女士,想不到妳會花時間陪小孩子玩點火遊戲?」男子走近瑪洛薩琳,用評價的眼神看著她的臉孔。「嗯,收回前言。這孩子並沒有多小。」
就在瑪洛薩琳還有些搞不清楚狀況時,他接著說:「優希德家的女孩,我想妳應該還想多玩一點?可惜沒時間了,我還有一場重要的會議要開呢!妳該趕緊動身了……喔,看看妳這打扮,普蘿特女士!妳是在糟蹋一位美麗的女性啊!」
「我們可沒好的衣服給她換。」
當對方提及「優希德」時,瑪洛薩琳嚇了一跳,這裡居然有人知道她的身分!然而更讓她震驚的事情,卻還在後頭。
「好吧好吧,我會先帶她到我的宅邸,讓她換上好看的衣服……喔等等,現在可不是說這個的時候,女士!該出發了!」假象焦急地拉起瑪洛薩琳,也不等對方還沒反應過來,他又說:「女孩!這件事情對妳來說非常嚴重!妳得趕緊動身!」
瑪洛薩琳盯著他與口語所傳達的情緒不同的表情,瞪大了眼睛。
「妳的父親奧托‧優希德,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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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位承執者都十分重視自己的名譽,不過他們之所以重視,並不是為了自己。名譽的受損無關乎他們自身的評價,他們的肉體與精神會受到多大的損害,都不是他們關心的事情──為了完成使命,承執者能夠輕易拋棄性命,而這在他們的觀念裡,只不過是基本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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