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炎夏日周末,從圖書館玻璃窗向外看去,連柏油路都開始搖曳起海市蜃樓。幸好館內開著舒適空調,今天來館的讀者可說絡繹不絕,有常客,也有單純來吹免費冷氣的,而其中最顯目的是一個戴著漁夫遮陽帽,卡其短褲,有著電影裡考古學者氣息的中年大叔拖著板車,車板上塞滿了用尼龍紅繩捆著的書。
她正擺出服務態勢,親切地幫助尋書。「所以說,這本書應該還在館內,我找到的話會再通知您。」
她目送讀者離開時,他拖到櫃檯前拿出手帕擦汗,露出靦腆的笑:「這些書也是,要捐給義賣活動的,呼。今天真是熱啊。」
我們的圖書館每到年中會把要報廢的書收齊,並透過募捐,舉辦他口中的圖書義賣。今年比以往都多,多出來的大都是這位先生送來的。
「是啊,真是辛苦您了,來來回回這麼多趟。」我起身幫助他把一堆一堆的書搬到櫃台後方的空地上,那已經堆疊了一座書的山丘,全都是他送來的書,但現在看來還會越來越高。
「不,不會,我還有很多想送出來;我還要再拖過來。你們今天開到幾點?」他還擦著汗,和善地問。
「今天的話是四點半。我們還得做些上標價的作業。」
「那也辛苦你們了,那我會差不多時間再送來,謝謝囉。」他收起手帕,又叩叩叩地拖著板車離開。
「他這次應該已經拖了快一千本書過來了吧,真想看看這些書平時都堆在他家裡的樣子,還是他自己就是開舊書店的啊?」
一沒有讀者上門,我們就忙著檢查捐來的書並貼上標價,會送來的多是參考書、國考講義、俗濫的大眾小說,接連翻閱書況、價格,貼上原價的七折或一半。拖板車大叔的書更是五花八門,光看書單,他可能是個上通天文下知地理的厲害人物。不過,在圖書館待久也見多了,那種喜歡借書堆滿家裡卻沒看過幾本的人,到到期日才辛苦搬來的讀者。
「我剛才好奇問了一下,他說他是租了一個倉庫來放書。」
「還真的有這種愛書迷呢。」
「妳沒有想像過嗎,一整個空間都可以放自己想放的東西。」
她忽然停下手邊動作:「滿房間的包包倒有過。」
我原本還呵呵笑了一下,但忽然感覺不太對勁,因為她話尾忽然轉弱,而且她停下動作的時間也太長了,長到我發現她捧起那本書的雙手微微顫抖著,我微微抬頭一望看見那本書也楞住了.
「那該不會是......」我細聲問。
「『心音波浪』......還是初版的......」她輕輕地把書放到桌上,我們陷入沉默,各自對著螢幕發楞。
她手上拿著的是初版的『心音波浪』!
我們都認得這本詩集,因為前陣子才剛從一堂有關古書講座的簡報中看見它。
那是一位生活在將近百年前的詩人著下的詩集。作者的名字從沒聽過也沒留下資料,應該是化名。但有學者從這本詩集裡的風格,推測真實身分可能是詩詞界的梵谷,簡單說也像梵谷一樣直到過世多年,才在文學界的一小角引起重視,並掀起廣大藏書家的興趣。
而這本被認為在當時為了使用漢文寫作,避免引起日本政府不必要注意,而使用化名的作品『心音波浪』,更是逸品中的逸品。初版在書市中已經飆到了將近百萬元甚至更高;當講師講到那,我想我和她都心知肚明,那是整場講座我們最專心的一刻。
百萬元!
大概幾分鐘的時間,在如警匪片的對白長鏡頭中,我們心照不宣地開始對話。
「你你交給我吧,主任看到一定會很開心的,我們總算盡到圖書館保存文化的使命了呢!」我燦爛地微笑。
「我可沒看過你這麼燦爛地笑過,而且你還結巴了喔,說是這樣說,你現在螢幕上可是重型機車模型精品的拍賣網站喔。那麼多錢已經可以買一台真正的重機了吧。」
「哼!妳真不懂,比起修車保養上路還可能因為爛馬路摔車住院,還是躲在冷氣房裡看著一比十二的模型想像比較舒服啦!而且妳剛才也在逛賣名牌包的網站吧。」
「你也太偏激了吧。你才不懂那款包包在時尚史上代表的意義呢!那個包可是......」
「停停停,」我攔阻她忽然開講的名牌史,謹慎又遺憾地說:「看來我們沒有共識呢。」我們互相凝視,幾乎就要像西部牛仔一樣繞圈對峙。
我眼角餘光看見玻璃窗外,板車大叔又拖著拖車而來,我深吸了口氣,叉起手。
「好吧,那我們來打個賭吧。」
「打賭?」她揚起眉。
「沒錯,賭上這本詩集。」我說出大概一輩子沒想過會說的對白,之後可能會羞恥後悔一陣子吧,但是現在我腦中只有不停翻飛而過的模型目錄。
遠遠地,板車叩叩叩彷彿戰鼓。
*
「男的呢。」
「是男的。」
「......」
「那個,我可以借書......不好意思我下次再來。」戴著圓框眼鏡的瘦弱男讀者面對我們一時的無言與膠著差點落荒而逃。我連忙站起身喚住他:「不,稍等稍等,沒事的。請給我借書證。」
他是常見到的讀者,有時也會閒聊兩句,最喜歡借推理小說,被我偷偷在心底叫做「瘦長的柯南」。他似乎察覺到我和她之間存在的詭異氣氛,在我將書滑過消磁機時,留心不讓她聽到一般,細聲問:「請問......你們是吵架了嗎?」
我將書遞給他微微笑:「不,不,沒事。」
「這,這樣啊,那再見」他似乎沒有從我的眼中看出笑意。我們瞇著眼望著仍不知自己成了賭局一部分的他離開。。
「妳還不想換嗎?」我望著大門勸誘。
「才不呢。要換你先換啊。」她也沒看我,手上繼續拿過一本一本舊書貼標價。
為了誰能獨自拿走『心音波浪』,我提出的賭局是【在閉館的四點半之前,來到櫃檯最後一位讀者的性別】。
直到四點二十前,都還可以選擇交換,避免口頭會帶來的麻煩,還開了google 表單作為憑證,實際登記在表單上的才算數,並且只有到最後我們才會知道彼此的選擇,在那之前我們的情報來源只有對方的言行舉止。
這是我昨天值班時無聊翻到的一本心理學裡提到的賭徒困境,也常常在電視的一些益智競賽上看見,所謂全拿或是選擇共享或是一無所有的心理博弈。兩名賭徒面對一份獎賞,能採取全拿或均分的行動。通常在競賽中,兩名競爭者會不斷說服對方選擇共享,而自己選擇全拿,以拿到所有獎金,而如果兩人都選擇了全拿,獎金則會被製作單位沒收,只有彼此都選擇共享才能平分。
因為沒有莊家與第三者的存在,不論我們一同猜對或猜錯的情況,都可以平分這份報酬,不過我和她都不是會就此滿足的人呢,從她聽完我說的這些理論還露出敷衍的神情我就知道了。
當然,和遊戲略有不同的是我們無法控制來館的讀者。但是被物慾驅使的我們都只想和對方站在不同邊,然後祈禱自己站在對的一邊。
目前她自我揭露選擇了女性,而我則說我選了男性。現況而言就是我的領先。
「你感覺很想讓我選男生呢。是不是在計劃什麼?」
「沒有沒有,要預測到也太難了吧,純粹就是直覺與運氣啦!」我攤手無奈地說。
「你現在說任何話,我好像都沒辦法相信了,你長得原來有這麼陰險啊?」
「妳講得也太過份了吧。」
她鄙視地哼了一聲,又回頭繼續自己的工作,並注意著來到櫃檯的讀者們。
過了不久,我停下手邊動作,問到:「話說,我可以翻翻它嗎?」
「為什麼?」
「妳不想再多確認一下嗎?我對內容也蠻好奇的。」
她盯了我一會才比出手勢,勉為其難地答應:「好吧。猜拳決定先後!」
我爽快地輸掉了猜拳,她翻閱了十幾分鐘,才脫下手套遞給我,我戰戰競競地翻開泛黃紙頁,有些地方難免被蟲蛀蝕,但裝禎還算不錯不致散頁,剩下的油墨印刷也還仍看得清。被堆在各種舊書中,還能維持這種書況也可說是奇蹟了吧。
而就在我翻到其中一頁時,我幾乎心臟漏了半拍。
在那,是有點褪色,但還看得清的,用毛筆書寫下的簽名。
簽名真跡,講師的話語霎時在我耳邊浮現:「如果是簽名珍本,那價值應該還會再往上抬個兩三倍。」
幾百萬!
「欸......這裡這簽.....」我一下忍住要脫口而出的話。因為我有點害怕,這可能已經到下班的夜路上會被偷襲的程度。
「怎麼了?」
「沒,沒事。」
也不知她是不是也發現了卻沒說,我回到位置上邊工作,邊越發坎坷不安,甚至感覺到金錢與生命安全在天秤間晃蕩。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這期間,板車大叔也說著客氣的話語,不停地送來更多的舊書,然後一樣比著靦腆的手勢離開。只是對金錢的貪欲已經控制了我們,誰也沒有向他詢問這書的來歷,只深怕他意會到這本書的價值聲明要拿回去。
我們輪流幫書上標價,另一人如對待瓷器般謹慎翻閱詩集,同時還瘋了似地想從送來的其他書中尋寶,雖然沒有但也搜出更多名家之作;更讓人好奇,那個拉著拖車送書來的大叔到底是什麼人。
時針很快地轉到了四點。此時讀者們的性別各自有別,她卻慢慢露出勝券在握的表情。到了四點十五分,她轉向我, 「好吧,我要和你攤牌,我要選男生。不管你怎麼說,我也不改了。」
「這樣啊,好啊。」我打開表單,把我的選擇換成了女生。
四點二十八分,已經放起了閉館音樂,櫃台停止了借還書,讀者離去的差不多,平常這時已經不會有人來櫃台了,而上一個讀者是女性。我幾乎就要贏了。
此時,自剛才就沉默不的她忽然提議到:「反正也不能改了,我們來看彼此選了什麼吧?」
我聳聳肩.和她同時把螢幕轉向彼此,她的確選了男性。
她露出了奇妙的表情,輕聲說:「我就知道你一定會選與我相反的呢。」 說完拿出手機傳了個訊息,過了幾秒,一名相貌清秀的少年從一旁的閱讀區走了出來,臉上寫滿不情願,那是我熟悉的神情,和就在我旁邊的她如出一澈。
「等等......他不是你弟弟嗎?」
「是啊!這時候,他也是讀者啊!」她向我露出甜美無比的微笑,沒想到她深知,這場賭局最有效的破解法,就是控制最後一位讀者。
幸好,我也找到了一位能最後來的人。
「我也知道妳一定會選和我相反的。」我望向門口,笑著迎接最後一位讀者。
「嗨,你有打電話給我說找到我要的書了對不對。」
「是的,這本已幫您借好了。」我拿出抽屜的書在傻眼的她面前遞給這位讀者。
在我們眼前的是在板車大叔送來心音波浪時,來尋書的『女姓』讀者。如此剛巧,就在我們為心音波浪僵持不下時,我一眼就看見了這本書正在我眼前的書車裡,如靈光一閃地串起了整個計畫,我提出賭局,把書收在抽屜,並到廁所撥通電話,說服這位女性讀者一定要在四點半來取書。就連為了讓她偏向選擇男性,我還偷偷更新了近日男女讀者比例的訊息放到網頁上讓她看見。
如果我像推理小說一樣,把我的策略一一說明,可能會因為太過陰險被她痛扁一頓,所以我選擇環起手臂,瞇起眼望向遠方想像重機模型,只說一句享受勝利的餘韻。
但是,四點二十九分零四十秒 。
「啊!兩位等等!」
不遠處傳來了,拖板車在地上拖曳出的叩叩聲。
又是你啊!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總算趕上了」大叔滿頭是汗,依然靦腆,靦腆到令人生氣。
「不會,謝謝你帶來的書。」我雖然這麼說,但感到全身無力。聽著板車叩叩叩地離去,就像把我敲進地底委靡不振的木槌。他一樣揮著抱歉抱歉的手勢,我真不知道自己是輸給了命運還是大叔的毅力。
她弟弟此時直率地扔了句:「我要回家了」就走了。」
「這就是運氣呢!」就在她壓抑大笑的衝動,把我說的話塞回來,丟向心靈破破爛爛的我時,卻從櫃檯前傳來熟悉的聲音,令我們的表情都霎時凝結。
「你們的戰鬥還真是激烈喔。」我們僵硬地轉過頭,主任仍瞇著眼笑。主任平時和藹,總掛著笑容,但講到文物保存,有時就會散發出宛如修羅的氣勢,好比現在。
我和她對視了一眼,達成今天唯一的默契,對接下來要面對的怒火嘆了口氣。
在我們被說教將近一小時後,書被主任小心翼翼地拿去保管,還做了展覽主題。之後有好一陣子,我們只能坐在櫃檯,看著那本數十年前應該被塞在舊書裡的詩集,被安置在幾十公尺外的玻璃箱裡受讀者瞻仰,看著宣傳海報上主任刻意挑的句子,妄想著曾經到手的包包與模型。
『心音,是水,是天,是執念。』
「如果當初我們就平分就好了呢。」我仍沒有被主任保存文物的精神所感化,感慨地說。
不過她只是默了一陣,簡短地說:「嗯,不要。」
也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