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非常清楚的記得,教書的第一年,我人生中正式的第一堂課是從監獄開始的,同事們都稱那裡為「分校」。
那是開學的第二天,我騎車抵達分校,當時進入分校時的感想已經想不起來了,甚至也許根本沒有感想,因為現在回想起來,那時我的腦中大概只有兩個辭彙在洗板:「鐵門鐵門鐵門!」以及「緊張緊張緊張!」
會想著「鐵門」的原因很簡單,分校畢竟是監獄,進入其中以後每個通道的出入口都有鐵門,建築物與建築物之間、走廊、樓梯、教室等等,到處都是上鎖的鐵門與鐵欄杆,從大門走到教室需要經過的鐵門數量非常多,當時我就看著社工師熟練的快速開關鐵門,把我帶進了非常神秘的、監獄中的教室。
至於「緊張」就更容易理解了,這是我第一年教書兼第一份工作,分校裡的學生是我的第一批學生,當時我的情緒極為緊繃,擔心的事太多了,以至於後來我都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比較擔心上台上課這件事,還是更害怕「監獄」這個特殊的環境與其中的學生。
分校裡的教室比我想的更平凡,普通的黑板,普通的講台,普通的粉筆,普通的課桌椅,連地板都是學校常見的磨石子地,還有提供無線麥克風,除了窗戶外有鐵欄杆、教室後還坐著一位管理員以外,其他看起來都與一般學校教室沒什麼不同。
學生除外。
與一般學校的學生不同,他們看起來非常整齊。桌椅都嚴格按照直線排列,裝上課用品的透明袋子擺在書桌桌腳旁,每個人都剃著極短的平頭,統一穿著白上衣藍短褲跟拖鞋,但在這種讓人感到壓力的整齊中,許多人卻有其與眾不同又色彩繽紛之處──刺青。
那時剛開學,天氣很熱,大家都穿著短袖短褲,因此很容易就能看見手臂上、小腿上的刺青,甚至有些人的白上衣已經洗得很薄了,上半身的刺青也能隱約看見。
我這輩子從來沒見過那麼多如此江湖的人,老實說,嚇死人了!
我站在講台上,學生們大多比我年長,而且有些人實在長得不是很和善,他們全都盯著我,我冷汗都要流下來了,但都已經進到教室,重點是教室的鐵門已經鎖了!無論如何都只能硬著頭皮上課,一節課45分鐘,我必須連上兩節,這90分鐘的課漫長得不可思議,我得忍住不斷看錶的衝動,假裝鎮定的講課,感覺像是講了一輩子。
下課後,管理員送我到休息室,他人很好,路上還說我課上得很好,我知道那是在安慰我,因為實際上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講了些什麼,只知道當天的課程終於結束了,而我身上全是汗。
剛開始到分校上課的那段期間,我每次去的時候都很緊張,雖然上了幾天課以後就比較習慣上台的感覺了,但每周要去分校的那兩天還是會特別焦慮,我本來以為這份緊張與焦慮被掩飾得很好,直到第二學期的某一次上課才發現並非如此,其實我的緊張大家都看出來了,只是一直沒有戳破而已。
第二學期開學以後,天氣慢慢熱起來,有一次上課時我熱得受不了,索性把外套脫了,這時候台下的學生都笑了,我不明白他們在笑什麼。
他們說:「老師,你終於敢脫外套了啊?」
是了,上學期開學時雖然天氣很熱,但我因為緊張而一直穿著外套上課,就這樣一直從熱得要命的九月一路穿到了隔年夏天,從緊張得要命一路穿到了敢隨意跟學生閒聊。
我作夢都沒想到他們一直注意著我因為緊張而不敢脫外套的行為,甚至都過了一個冬天還記得這件事,不僅如此,他們趁著管理員不在,向我透露了更多。
「老師,你剛來的時候很害怕齁?」他們促狹的問。
我思考了一下,覺得這也沒什麼好隱瞞的,於是老實回答:「對,真的超緊張。」
學生們都哈哈笑起來,說:「我們都知道啦!你第一天來上課的時候,手拿著麥克風都在抖捏!」
想到一開始的恐懼,想到那件因為沾到汗而要經常洗的機車防風外套,我也忍不住跟著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