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撰寫於2023/12/28,為明陽中學一日體驗參訪活動心得)
戴上腳鐐,感受冰冷的鐵在行進間不斷刮過腳踝,鐵鍊在步行時磨過地面,發出清脆的聲響,向來習慣大步走路,甚至有時會小跑步的我,也不得不放慢步伐,去適應這個變化。上車後,一排三人,二一座,車子前半部在透明車窗前有鐵欄杆圍著,後半部沒有,戒護人員說因為學生坐前面,他們坐後面,同時為了逃生安全,才會有這樣的特殊設計。
在我眼裡,明陽中學像極了這段經歷帶給我的感受:自由與監禁拉扯的世界。
明陽中學主要收容犯罪時年齡14歲以上未滿18歲刑事判刑確定之少年犯,但經司法程序,多數18歲以上始入校執行,現在學校有10班,除女生班5人外,其餘皆為男生,罪刑以39%毒品防制條例為大宗,10%強制性交與10%傷害致死為第二多,刑期落在3到6年。課程上除學術外,也有偏向技藝類的專精課程以及輔導/特教課程幫助學生銜接社會。這次的參訪過程不太有機會實際與學生互動,多集中在場域體驗與老師訪談,在這過程中,最直接的感受是矯正與教育之間的拉扯。
生活中方方面面都是受到約束的,秩序是絕對的,服從也是必要的,也有非常明確的自由剝奪感,在路上行走期間,隊伍的前後皆會有一位戒護人員跟隨,所有人排列前進,如果要上廁所,也會有人跟隨,上課時,會有監護人員坐在後面,部分違禁物品(如:木工課需要的砂紙)上課時可以使用,但下課時一定要點收繳回,課後回房,進出舍房時需要搜身,確保沒有不該帶入的東西被偷渡進房間;在房間裡的生活也不是隨心所欲,舍房裡四人一間,每個人被規定都只能睡上鋪,下鋪則是置物空間,脫下的鞋子必須放在床邊,沿線擺放,在高處有個非常小,有鐵欄杆的對外窗,其餘窗戶皆面對中庭,並且有著鐵欄杆圍著,門口正上方有個監視器,可以拍到整間房間,戒護人員也會在監控室裡隨時注意房間的情況,男生舍房裡的廁所只有矮牆沒有門,所以拍的一清二楚,女生的則有壓克力透明門,能遮住身體的部分。透過行動、生活上的剝奪與限制,幫助他們建立「規矩」,了解所有事情都有個法度。
空間以外,作息上也有所不同,沒有手錶,所以很難有精確的時間規劃,只能依照大致流程去感受時間變化,像是電視時間大約是晚上七點,睡覺時間是晚上9:10,非睡覺時間不到不能坐到床上,所有人必須坐在舍房大桌子邊看書、寫作業、練習等,就寢時間到時,人性化管理下不會強制熄燈,但時間到時,所有人都必須坐到床上,等戒護人員來後點名報數,之後便不可以再坐回桌前,得待在床上做事。日常生活中,他們少數能做選擇時,是「開單買百貨」,也就是買東西,一周僅有固定日期可以購買,商品也有所限制,如果需要某些特殊商品(如:體香劑)是學校合作社沒有販售的,則需要提出特別要求,在那張表上,要寫下需要的商品及其原因,原因的最後一段,都會慣例性的加上「如蒙恩准,實感德便」。
常規是拘束的,但教育的世界是自由的。他們會根據自己的學習目標,可能是考照,抑或學術精進,來填寫班級志願,分班時會納入為其中一項參考條件。課程內也是自由的,比起一般學校裡的按照課本進度、分科授課渡過一學期,部分在明陽的課程打破科目的藩籬,化學課結合了美術,他們在學習手沖咖啡同時,也學會關於化學的萃取法、欣賞茶具、杯具之美;他們也按照學生能力、興趣授課,數學課上老師會將學生依照程度分組,讓每個學生能根據自己的進度前進,木工課不只修身養性,也可以揮灑創意,決定自己想要打磨什麼樣的作品;在課間下課時間,教室裡有鋼琴、吉他,學生可以投入音樂的世界放鬆,我們參訪時,看見鋼琴譜架上的五線譜有許多的劃記痕跡,代表著他們長期的投入與練習。每個人一入校都會有一位輔導老師一路陪他到畢業,班級也會有班導,必要時,也會有心理師與社工師介入輔導,以求方方面面都能接住學生。
創校至今24年,這兩者之間的拉扯依然持續地在明陽中學裡發生,在我們留宿期間,師長們正在處理一個狀況:學生失控,拿椅子要砸人,長期身在教育現場的我們,總習慣性的想要包容、化解學生所引起的衝突,方法不一,可能是直接破口大罵,建立規矩,讓他知道這樣的行為是不對的,可能是把學生叫來深聊,了解行事背後的動機,化解困境,以求未來不要再犯,也有可能是當下馬上拉住他,苦口婆心的勸告。但在明陽中學的老師們,都已經嘗試以上,甚至更多的方法,依然無效,他們剩下的只有讓戒護人員介入,噴辣椒水讓他冷靜下來。在晚上分享過程,老師也分享另一個狀況,他問我們為甚麼學生有電視時間,卻不能看運動賽事?就在我們想破頭也不知道答案時,老師只回答我們:「因為他們會賭球。」這個我們連想都沒想過的選項;我們可以很輕易的點出明陽中學當前的10大問題,卻不能忽略他的特殊性,以及一放鬆可能帶來的困境,甚至是危險。
這不代表著明陽不應該循序漸進的改革,真正回到社會後,但凡不違反法律,這個世界是無限自由的,不用晚上9:10就上床睡覺,可以半夜12點依然在外面閒晃,能天天躺在床上,無須有規律的生活。如果他們總是在兩個極端移動:極端自由與極端控制游移,這也為他們的人生增添了更多的不確定性,更別提規劃出一條能長久發展的路線,因為不論是在哪一端點,都失去了對自我的掌控性;因此我認為,他們在出校前應獲得適度的自由,在學校幾乎沒有和外界接觸的生活,也為之後的回歸帶來麻煩。
最後,在體驗期間,戒護人員向我們提及明陽中學曾有一位非常優秀的女學生,在學校學會規律與規劃人生,在出校前也考進一所非常知名的大學,聽聞至此我們都為他感到開心,不過戒護人員又補述:「不過她大一沒讀完就輟學,因為付不起學費。」當下的我們才意識到我們滿心期待他們可以「走回正軌」,卻忘記從學生的原生背景出發。從教育從業人員的角度出發,或許我們可以優先改革的部分不是牆內的學校,而是牆外的制度與人民思想,先從認真了解他們後,共同討論制度改革方向,否則,即便明陽中學再改,出校後依然是回歸染缸,如此矛盾、充滿限制的明陽中學反倒成為他們人生裡的烏托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