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是在30年前由卡維波與何春蕤合著的一本通俗作品,在初始確實是以淺顯的主題與文字讓人容易進入,但在第一章的結束之後,乃是以具備強健理論基礎的論述來分析社會上的各種現象,包括黑咖啡廳、MTV、婦女版、婦女談話節目等等,不只是說明這些現象如何出現的,也說明了這些現象如何繼續的維持現存的壓迫處境,對女性的壓迫處境。而固然文字是驚世駭俗的,如稱貞節處女的態度與妓女是再相似不過的了,然而,這些文字卻也是對於表異實同的各種現象的入裡鞭辟。
人的歷史就是一部性壓抑的歷史
本書先是從些當年常見(甚至今日)的迷思開始,這樣淺白的開頭確實是容易入題的,這些迷思諸如手淫傷身、進補強身、金槍不倒、九淺一深等等,而透過各種科學的說明去破除這些迷信,而這就連接到本書的觀點:社會對於性的框架,對於每個人的束縛。先予說明者為,作者對於社會的理解乃是以其並非可被分析出的各個部分組合而成的總和,換言之,各部分的總和並不等於社會整體,社會作為一個獨立的實體是無法被分析的,分析不僅無法了解各部,更無法了解全部,對於社會的理解必須要是以整體性—似詮釋學循環式的往返理解—的方式為之,這是重要的方法上進路。另一方面,作者也從佛洛伊德對於性作為本能驅力來作為理論預設,以此理解社會上的各種現象,而這指的是社會因物質匱乏對人壓抑,將其性衝動導引到具有社會價值—例如工作—的目標上,此即:「昇華」。而資本主義的發展下,物質不在匱乏,性壓抑的原因轉化成為權力宰制所必須,當然,這也包括了既成的宰制者對於現時利益維續的保守傾向所致。
性作為一種本能,對其之壓抑即為係放棄或延遲對於性的滿足。而如前所述,其之昇華將會將本能衝動投向具有社會價值的目標,此之所以作者將人之歷史斷言為性壓抑史。而綜觀人類的歷史確實也係多有性壓抑的現象,無論是在公開的場合對於性的禁忌化,諸如嫖妓的禁止;抑或是半公半私的場合對於新婚禮俗中鬧洞房的習俗;又或是最個人的性愛活動,例如自慰。自慰曾被教導是有害的,例如精血相容等之迷思中,認為精液是有限的寶水而應慎重留存,然而性器官既然是種器官,也是用進廢退的,然而卻仍被倡導著普遍對性的貶抑,尤其對女性而言,這更涉及了對於女性美德諸如犧牲、奉獻、貞潔的桎梏,使得在自慰的層面上,女性相同卻又更較於男性受到更大的壓抑(事實上許多女性對於自慰仍然是持以否認的態度,而認之為羞恥之事),而在這壓抑的過程中,社會也會置有團體—例如教會或是學校—使得青少年被壓抑的性衝動得以轉向,而在團體生活中可透過常態化的規訓,使得個體在過程中社會化,易言之,(被)社會控制;而鬧洞房其實至今也沒有減緩的現象,簡單來說,中國目前的鬧洞房習俗不過就是更為傳統,而在我國的情形只不過將其文明化而已(美化為新郎挑戰),簡單來說,鬧洞房的活動就是以設定挑戰目標,而在過程中則為使雙方不得不有的親密接觸,而重點是場合必須在眾人前,似乎伴侶雙方要達到性交的結局必須要通過眾人的核可,性這件事在此即以不再是雙方的性慾滿足或是愛情而已,而是社會儀式的實踐,蓋因婚姻雙方所將進行的仍然是個社會上的禁忌,故而這代表的是雙方若要進行性行為,是有社會上的代價的;而嫖妓的禁止也可從國家的政策中觀察到這點,更且,社會普遍對於嫖妓的排斥也是性這件事被禁忌化的象徵,無論從法律或是倫理的觀點,至少在事實上的層面而言,表面上是必須要對嫖妓予以譴責的,然而這也是種性壓抑,畢竟這也是種對於本能的棄絕。而在種種性本能的壓抑並將之轉化後,社會的整個發展即由此而生:這是個源自性衝動所打造的社會。
性的自我異化
在種種性壓抑的社會現象後,會延伸出由此而生的另一個現象,稱為性的自我異化。所謂性的自我異化指的是:性交活動目的不在性慾享樂,而是其他社會目標例如傳宗接代等等,享樂只是可有可無的副作用。「現代社會的性壓抑形式中,性的自我異化是很普遍的。妓女的性的自我異化是很明顯了,可是一般良家婦女也有性的自我異化,即,家庭主婦的妓女化—『經濟基礎』、『長期飯票』是擇偶的不可少條件。或曰:『可是一般良家婦女也要『感情基礎』呀!怎麼可以和妓女相提並論?』可是,這是不是說,如果一個妓女也要嫖客愛她,她是否就不是妓女呢?」這是作者對於表異實同的兩種社會形象尖銳地一針戳破讓血淌流,甚至,越是貞潔保護自己的「處女」,作者也批斷這是更像妓女的了,這當然不是種人身攻擊,而是在被確立的前提下所進行的涵攝而已,蓋因抱持這樣處女情結的處女,乃是將自己的身體自己的性,用做交換終身飯票的工具,這與妓女相同的點就在於,妓女也不過是用自己的身體自己的性用做交換暫時飯票的工具,簡言之,他們對於性都不為性自身的純粹滿足,而這就是性的自我異化。
而男人也是有性的自我異化就在於在性活動中,目的不在享樂,而在證明自己是個男人。而何謂男人?男人並非擁有陽具的生理個體,男人是一個社會性的存在,而陽具也不再是陰莖,而是「權柄的記號」,男人是在社會化的過程中被「製造」出來的。而男人的性的自我異化也就是在性交的過程中,常常為了證明己身之陽剛特質(masculinity),以表現自己所居之宰制位,就必須要堅挺、持久,就持續的尋找讓這種事實足以發生的所有可能。不斷的進補、不斷的迷信,讓性變成是一件男對客體的宰制活動,在過程中表現宰制,也強化了宰制。我們可以發現,男性凝視(male gaze)不僅在社會中以父權的眼光看向了所有女人,模型化了他們所有的審美觀,讓他們以社會的觀點看向自己審度自己,就像《階級病院》裡提到的:「其實每個女人都有兩面鏡子,一面是自己的,另一面是我們跟『社會』一起看相的同一面鏡子。那裡有我們的舉手投足,像個水窪,深不見底的人多。妳只得以剪影般試探這社會的反應。只要是女孩,懂事以來,都意識得到有這面『鏡子』,就算妳背對著它,它還是會讓妳動搖,無論妳是否曾投了反對票。」,男性凝視也看向了男人,在他生活時、吃飯時、與朋友交錯觥籌時或是與伴侶魚水交歡時,你必須要夠「男人」,你必須證明你值得這個位置,你必須表現出你是個宰制者:男人也被男性凝視著。
而社會也在運作中透過媒體持續地傳達這等的價值觀,「大眾傳播中的『青春偶像』、『學生情人』,雜誌中的男女模特兒,言情小說中的男女主角,在意識形態中所扮演的功用就是,把社會中某個團體對可欲品質之看法,投射為全體的、普同的、所有團體的看法,而形成稱霸的可欲品質。當然可欲品質的稱霸,不是唯一的一種意識被投射為全社會的意識。社會中宰制團體的道德觀、價值觀、審美觀、人生觀、世界觀、理性觀、科學觀、真理觀都會變成稱霸的意識;易言之,大家都會認同宰制團體,接受宰制團體的看法。」這是無可厚非的,因為這是社會維續自身存續的方式:社會的生存本能。
從最齷齪到最聖潔
在社會上把性當作一種禁忌的情形下,性被當成是污穢、不可言說的,必須是感到羞恥的,但同時,我們又把新生的嬰孩當作最為純潔的個體,這產生了一個弔詭的現象,這段歷程是如何從最齷齪過渡到最聖潔的?
這也從書中討論所謂「愛的結晶」可以發見這個現象,透過邏輯可以知道,有愛未必性交受精懷孕生子,而性交受精懷孕生子未必有愛,那為什麼新生嬰孩稱作愛的結晶?在語言作為社會建構的面向上,這是一種「去性化」,「...將之稱為『愛的結晶』,目的之一就是要去除愛情關係中的性成分。在流行的意識形態中,愛情是很純潔、神聖的事,性是很骯髒、低俗下流的事,年輕男女結婚,是因為愛情,而不是因為性。所以他們有了子女也是因為愛情。」同時,這也是在把愛情與性都納入婚姻的框架,愛情的終局就是婚姻,而婚姻則必帶有生殖。不過,我們也不能忽略愛的結晶的時代意義,在過往媒妁之言的婚約中,雙方當事人對上一代的指腹之婚的傳統進行反抗,宣揚自由戀愛,以愛為婚姻的基本,然而,時代的經過後這種曾經的革命也變成現代的保守了。
那麼在社會所貶抑的性活動中,其完滿的過程乃是產生社會所讚揚的傳代活動,其間的變化是天壤之別的,若從自然事實以觀可知,性交與生產可以是價值中立的,而其產生的贊否乃是來自於社會價值的標準,對於性的壓抑—齷齪化,乃是將其本能驅力轉向有社會價值之活動,而對於生產的讚揚—聖潔化,亦同時對於有社會價值之活動—增加生產力,予以鼓勵。但細究我們其實可以發現,骯髒與純潔是個恣意的劃分,蓋因性與宗教的連結自狂喜(esctacy)的概念我們可以得知,宗教經驗與性高潮是同樣的,我們的價值觀只不過被社會價值所形塑而已。
相對於社會結構的規律—處女
處女情結不是自古而來,蓋因在不同時、空的人類社會中,處女未必是可欲的,而處女的要求乃是與一夫一妻制有關聯,為了保障財產繼承,必須為自身骨肉以確保血緣上的道統,同時,處女情結所代表的也是男人對於女人的支配,不僅是現在與即將到來的以後,也包括未曾參加的過往也必須成為男人的所有物。
而這種價值觀也不是男人所獨享,而是身處在社會中的各人所共享,女人同樣地將自身的處子之身當作瑰寶,必須珍惜直到立婚的洞房才得以「奉獻」給配偶,當然,處女也將因此成為談判、議價的籌碼,然而這不過是父權紅利,在這種交換模式中,只會更持續地鞏固整個扭曲的體制,而無一處破口可尋以摧毀整體壓迫。
也不只是處女,有許多事物皆非自古如此,永恆不變,只不過經由歷時所產生的傳統形成了權威性,讓某些流傳至今的信條充值了正當性,並進而成為稱頌讚揚或批判譴責的標準,也會在價值觀產生變化時,被保守者認作「世風日下」,而相信著終有一天正統會得到光大發揚,然而,常常可以發現的是許多信念甚至知識,都被當作是客觀、永恆、不變,縱然曾被當作宇宙中心的地球,也經過了物換星移成為了星系的邊緣,而社會關係的型態,也不過是某一種可能被實現而已,天經地義是沒有的,這不過是相對於社會結構所生的規律與習慣而已。而在了解這些現象後我們最需要看清的是:誰欲求著持續這壓迫的體制。
婦女版—精神鴉片
紙媒上曾有婦女版,而這也稱作家庭版,內容多為軟性主題諸如如何抓住老公的心、胃,又或是如何了解妳先生等等,這反映出的是社會對於女性的認知乃是非理性—感性,且與政治、知識等事物絕緣的,且這更反映出了女人是在相應於男人的存在,必須要從對象的返照中才看得見自己,這就顯示出她們歷來所居處的「第二性」的地位。
同時,這也在告訴著他們他們所服務與犧牲的杜象,乃是社會中最偉大最重要的事情—男人。「成功的男人背後總有一個女人」,這似乎是句標誌女性功勞的語句,提醒大家男人的成功乃是有女人的付出撐背,然而這同時也反應、再建構女性指處於室內—男人背後的現象。就像對於成功婦女的報導總是:「家庭與事業兼顧」,但若僅事業有成但家庭卻不完美,則這不只成為一個瑕疵品,更是一個負面形象:只顧事業,不顧家庭。
婦女版這種類型的內容,讓女人有個集散地得以取暖,然而卻只是吸食著讓己視線看不見社會壓迫的精神鴉片而已。
結論—性解放
而面對這壓迫的體制,唯一的解方就是性解放。所謂性解放不同於性開放,性開放僅是個人性的行為,性解放則是集體性的行動,從個人的角度而言,獲取知識並實踐就是種自我解放,同時,「...認識自我也就是認識社會,自我知識的實踐就是社會知識的實踐,自我解放和集體解放是分不開的。」但自我解放並不充分,蓋因這至多是對於壓抑的反抗,但最終的訴求乃在於壓抑的免除,惟在父權社會體制中,壓抑是常在的,所以必須透過性解放的「集體事業」,「...性解放是個集體的事業,個人的性解放只在集體得到性解放時才有可能。」而性解放也與其他的解放共存亡—婦女解放、同性戀解放、兒童解放,以及其他解放,蓋因性解放的對象乃是父權體制,而在被壓迫者具有聯繫的集體解放中,壓迫的體制也是共聯繫著:父權體制、資本主義體制中等。
而在過程中可能面臨的困難在於一方面有些人可能因此被佔便宜,但若不實踐也將放任壓迫繼續,作者對於此提出的方法乃是不以單一觀點—女性觀點來尋求解決辦法,亦即不將女性作為一個整體,而讓各個獨立的主體選擇不同的面對態度。然本文認為這樣對於多元訴諸的回應是薄弱的,蓋因社會上無可避免的身分認同,以及面對父權體制的被壓迫群體的集合,「女性」是一個當然的身分,以此來面對、對抗整體父權壓迫體制所提供給她們的被支配者位置,不過,這種「女性」的觀點就是被這裡所排斥的。
就像一個家庭不論多幸福,仍是因其已畫限好的位置而將持續的產生壓迫,在這之中滿佈著權力關係,這無關善惡,這只是純然的事實,同樣地,父權社會的壓迫也是如此這般地持續讓支配存在與維續,不過也不可否認地是有具備惡意的壓迫者,但這無關宏旨。我們必須從整體社會結構來理解社會現象,而非逐個分析,社會的各部分總和並不等於社會,社會是個獨立存在的實體。作者認為,性解放的追求在於「我們可以從對社會有貢獻的工作中得到性滿足」,這將使得性壓抑消失,蓋因性壓抑乃為使衝動昇華,然性解放後,所有的社會活動都將被色情化,進而在其中即可得到性滿足,性交也只將成為滿足性欲望的一種活動而已。此種社會規律亦僅相對於社會結構而存,而社會結構總是被既得利益者渴望著將其永恆化,但在自我知識的實踐中所產生的性解放,將會讓這場幻夢破滅,在自覺到自決後,性解放後的所有個體,將不再受迫,而能脫離支配,進而自由。
(著作係於卡維波是個人網頁下載,圖片亦係於該處擷取 :http://sex.ncu.edu.tw/publication/1990/wh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