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的陰暗面

我必須承認與妳分手返家後，心緒久久無法安定平息，雜揉著前幾日自妳曾師從的師長那，親口對我言說的，一字一句，妳的負評，妳不為人知的一面，和些許同妳對我傾訴的，有出入的零星訊息。

我相信這不是同業競爭的惡意攻訐或歪曲誣衊；她長妳一輪，藝術成就斐然，享有聲譽，德性兼之，已成大家。如此之人忖度識過大場，不乏眼界，於利慾中收束有度。妳讓她覷得什麼，抑或，僅僅是彼此立場不同，觀點殊異以致結怨？她言下之意，妳是被逐出師門的？她囑我當心，我訝不能言，難以置信，內心百轉千迴，有如瞎子摸象，東拼一角西湊一塊，卻硬是缺了時間點，怎麼也拼不出事情的來龍去脈。

與其說我還不夠認識妳，不如說我只瞧見妳的片面，妳也選擇只讓我擷採片段──妳最完好的片段。無可厚非，隱家醜、藏惡己本是人性。但我不會依此妄論或評判妳，更不會疏遠提防妳。那些外在因素，人性普遍共有的弱點，在特定的時空和環境下催逼而生的選擇和置換的面孔，我不想看見，亦不願探究。我只知曉領受同我交往時，妳是真誠的。

是的，我們曾共擁凍結如剔透凝脂的歡快時光，在那袖珍的空間內，唯有妳和我促膝侃談，晏語、朗笑、神情眉目、一舉一動，歷歷在目。妳我皆笑得酣暢，旁若無人，肆無忌憚；妳彷若小女孩，也不講究坐相了，椅背一靠後背一仰，兩手環過肩捲繞纏玩妳的馬尾；我們甚且共用一根小叉，你一口我一口地挑食我特地為嗜吃甜點的妳備妥的生巧克力蛋糕，彼此打趣道：「怎麼這麼瘦？肉在哪兒？好好都吃不胖……」一連串女孩子家最在乎的體態問題，並且「毛手毛腳」我捏掐妳手臂肉，妳盈盈圈握我手腕處，一人嗔怨都沒肉，一人羨讚骨架小。直至妳起身告辭之際，還像攙扶病人似，兩手護圍我肩，徐行陪送至電梯口，瞥瞄我因穿露肩洋裝而浮凸的肩頭，許是有感過分纖瘦，切切叮嚀：「多吃點，好好休息。」

彼時，我在月子中心，妳不單攜來我愛吃的中式大餅，還硬是塞了紙我始料未及的紅包！妳向我透漏感情困境的低眉沉語樣，給我走入妳生命故事的一線機會，課後總會鵠候對方同行至壓根兒不到三分鐘腳程的捷運站，然後就得分道揚鑣……這全部的全部，細節的細節，又怎麼會，也不該是假的！

而今晚，就在妳一句「妳先生對妳好好」後，我順著妳話荏子，急於印證妳的「現在進行式」不是她口中的「過去完成式」，目前更趨墮於歧途……妳沒有勾搭有婦之夫，妳沒有收受他餽贈的名牌包，妳沒有在對岸，在那個小眾的舞蹈圈裡以「男女關係」聞名……

H，妳知嗎？我諦聽，卻字字句句宛若剜肉刨骨。我尚且不辨真偽，但猶如電流接通，漫串貫穿，過往，我們交談的片鱗半爪，彷彿木偶的引線倏地被操控師拉提，全身靈醒萌動。

俄頃，萬事焉生指涉和脈絡。

猶記不夠熟稔時，我問及妳自北京歸返定居，如牛郎織女一年一會遠距戀愛的緣由。當妳回覆是為照料病疾在身的母親時，隱隱地，我便有感伯父的不在場。但我不宜多張聲色，也就靜闃，或說，乍聞之下，驚異挾帶憂掛的心情抹蓋去我進一步發問的靈敏。事後回想，就是當時冒昧逾矩，妳也未必據實以告吧！事實證明我們在同度一輪輪四季更迭，歲月流轉後，即便我們昵處得時而佻巧諧謔，時而喁喁話體己，妳仍揀擇當一枚蚌殼，只透張一絲罅隙，吐露小撮沙粒。

妳說，伯父仙逝了！

就在暑氣暢旺的七月妳不辭老遠先捷運至淡水老街買餅再一站站悠悠晃晃轉乘至另一路線徒步幾多來到冷氣放涼的月子中心內閒談中水到渠成頭一遭問起妳頓滯時間短促且毫無任何情緒波動的聲調教我只管沉浸在消息的震愕裡遲遲蹦跳不出對不起三字分明心中存疑以妳的年紀至親該尚健在可是病故不測又是何時的事一概堵淤在心已底定日後就是永無撥雲見日的禁忌話題。

H，妳對我撒謊了嗎？

作夢也沒想到，我原欲以「興許是父親在你生命中缺席的憾恨，致妳轉向男女之情裡汲汲尋倚父愛，卻不甚走偏」為戟，為妳辯護開脫，戳刺硬稜高聳的道德石碑。焉知，話腸子未落，一抹冷笑已先自她顏面疾掃，聲音陡然拔尖飆高，訕哼聲：「去世！」緊接著，自她口中竄溜出如毒蛇般令人驚駭的字眼：深圳、小三、寄錢回家、別墅、母親、貴婦！

我圓瞠眼，愣怔萎焉。H，有那麼一瞬，我為自己長期以來對妳近乎愚痴的愛護感到面紅耳赤，參羼著被欺瞞的羞辱和惡煞煞的自嘲！

妳教我憶起五專時代初次打工的經驗。那時我甫擔任安親老師，照拂的對象盡是小學生，天真粲然，光度和色度都還很清麗、明朗的可人兒，淨潔芳醇。其中一位小女生掏筆寫作業時，我見她的筆袋匐憩著時間的魔爪，滿佈蒼茫的歷史織網，已屆退休之齡。我惦著，鄰家的小文具店裡，試圖在阮囊羞澀和體面豐厚間取得平衡。最後，我揀了個要價八十元，漆色勻亮，盒身圖案精美，內裡卻無任何隔層，唯單調白漆的鐵製鉛筆盒──就是便當盒不慎摔落墜地會發出哐啷巨響的那種──於下回見面時贈給。

小女孩是否雀躍驚喜，事隔多年已不復記憶，但印象中似乎沒瞧她用過。後來，我方知她是這所安親班的老闆──即我的雇主──的女兒。後來，她那舊朽的筆袋匿跡，取而代之的是當時流行的雙層鉛筆盒，那種還附有簡易型削鉛筆機，盒面印有尼士尼卡通系列的甜美公主，防潑水材質，筆盒開闔處是兩片磁石吸附，一改傳統扣壓時發出嘈人聲響的缺疵；內裡設妥筆架，環定筆身，如此一來，即使盒內僅餘孤脈一支亦能安其所，不隨波逐流。更炫之處在於按鈕一壓，上排隔層旋即猶如橋啟讓人高馬大的船艦通行般，立成三角狀，好伸手抽拿下排的文具。

H，我因喜歡一個人欲對她好與她交心卻又不知如何親近唯笨拙地投其所好一再奉送的吃食，便如同那只鐵製筆盒，名喚────

寒磣。

妳棲居別墅，母親貴婦。

是怎樣的一座物質倉廩？金水銀湯、瓊漿玉液？我渾然不察，傻笨得天理不容，對頻仍到平均一週便可坐擁珍點精食至隱存愧歉不安欲回贈的妳，斬釘截鐵敞亮窗表明，不收受妳絲毫緣於我亦為過來人，深諳跑班者之舟車勞頓，用餐隨便卻又忒使錢子，故凡手邊恰有可堪予人的吃食，一概奉上，但同時又惴惴不曉合妳脾胃否，且，我頓了頓，故作俏皮狀，臉書私訊鍵入：些許不過借花獻佛罷了。在妳心疼我屢屢破費後。

我才聽聞，妳在學校已爬升至「主任」一職，對比我孕期恐重蹈臥床安胎之覆轍，應家人要求，老早把工作時數銳減至不及打工族的最低水位！

一尊泥菩薩不惜摳挖骨本，到頭來方得知欲暖護熨貼的，是一尊金菩薩！

那些我嚴加掂其斤兩，不僅確保不顯失禮，尚苛求如日本人送禮時講究的精美包裝和細緻繁縟，剎時盡顯多餘可笑：荔枝去殼晶瑩穩躺秀巧輕薄的便當盒內佐以隔板和熊貓曲奇餅劃分楚河漢界盒身打上漂亮的結附一只小銀叉面紙裹其利齒處防髒污，不過兩小塊日本攜回的袋裝和菓子偏是翻箱倒櫃覓得一只碎花圖案豔彩底色的束口袋放入，切兩大塊自新加玻飄洋過海綠豔豔的斑蘭蛋糕分裝完畢費心挑揀印製綺麗圖樣的塑膠袋謝絕紅白直條紋相間款，友人自歐陸馱返據聞是巧克力界的LV的方形薄片未嚐已先擬定一半給妳，凡需冷藏之蛋糕(些許購自素日不捨自食的店家)不忘附上保冷劑若無也備齊碎冰數塊念妳家遙迢，嬌貴櫻桃沖洗十分鐘去蒂不甜的磕碰的軟扁塌陷的退居幕後唯上乘者享擺盤上檯面之幸，先生出船海釣大豐收魚身碩美亮簇我立馬殷詢何妨拿回數條和家人品鮮嚐甜……

H，妳希罕這些？妳又需要？

嗜美食於妳是為遏止內心無由騰升的欲望，靈魂的空虛飢渴，還是補償般的慰藉和庇護？

妳的內裡是否也匱缺蒼白？也活在遠疏散淡的家庭關係中？

身為家中長女，手足唯一弟弟的我，有回不諱言朝妳吐露冀望有名姊姊，好親狎好互訴衷腸，淘一塊膩一起，並反問妳的身世。

恰與我相反，上有一姊下有一妹的妳倒盼著能有一個哥哥。

「為什麼？」

「感覺哥哥會照顧愛護妹妹。」

妳說姊姊嫁至台中，偶爾才返宿台北娘家，妹妹仍待字閨中。

「妳會和她們講心事嗎？」我簡直成了好奇寶寶。

得來的卻是一副蹙眉撇嘴，令人發噱的表情。妳提及姊妹們幼時老鬥嘴，揣臆不脫爭搶玩具或媽媽偏心誰有什麼獨缺我無之細瑣烏雞眼大的事，或緣於女孩兒家本就多心眼多孔竅，一個洞眼就得生煙滋事。

「愈吵感情愈好。」我振振有詞卻也是道聽塗說來的。

妳白我一眼，「是嗎？」

嘻嘻笑問：「現在大了應該比較好吧！」

「還是會。」妳癟癟嘴。

復想起妳芳齡正恣，妍窕丰姿時期，北京滯留七年。

是那時嗎？家已逐步滲蝕遭侵，妳飛離徒留女眷的巢窩，也遠離家庭風暴的中心眼，一面習舞一面尋尋覓覓愛情神話？抑或，彼時家仍稱為家，尚未潰頹坍坊？那些年，母親和姊妹身畔的空乏，妳煲了幾回電話溫補熱熬？又，倘早早便暗下決心將父親的形貌身影埋葬黑黲黲的腦海皮質層，妳對伯父的最後印象和記憶又是什麼？

H，我不信！若妳已飽受幾等同喪考之痛，將心比心，妳又怎會也成為另個家庭的痛苦來源？是平衡缺憾以報復？若妳不捨我次次靡費財資，又怎會面無慚色地接過男人獻上的厚禮？是補償般的慰賞，慰賞妳委屈當山寨夫人的求全啞忍？

妳同我言論的他，迥異於妳師長口中的他，是方便妳掏出給所有問及妳感情故事的現成道具？抑或，妳只承認他作為妳故事裡的主角？

今晚我驚駭，乃是我預見你們關係的膠著和死局，替妳擔憂往後何去何從，亦不忍妳白耗殆盡時一問，妳答以欲斬亂麻，但前提是不願捱渡空窗期。

弦外之音，騎驢找馬？不敢點破的是，灰濛地帶稍不留神，加以韁馴管束，極可能就演變成腳踏兩條船了！

價值觀的傾斜？還是妳為他的現實所採取相對應的自保手段？或者，兩者皆非。是妳內裡惶恐不安，質疑真愛存在且持恆的可能性，而這一切都肇因於棄妻女兒去的父親？

「是因為怕孤單寂寞？」

妳不置可否，半晌才幽幽答腔：「就不想空著。」

揮別時，我老氣橫秋復語無倫次，一手輕搭妳上手臂，半是勸半是疼：「老師，女人的青春有限，好好把握，守護自己。」那刻，盤桓我腦海的仍是「有婦之夫」四字……

原本前傾身豎耳欲專神俯聽的妳，很微妙地，我覺感妳回正了身，鬆懈下來，淺笑，有那麼丁點不以為然，一種自己早已不是不經人事的黃花閨女故也沒啥好失去的……惆悵？或說，這話自一名較妳幼齡的同性嘴裡鑽出，有那麼點不合時宜的天真，故妳反拍觸我肩道：「妳很好笑耶，回家小心。」

我知道妳不是真的笑我。

滿肚的憋悶抬我回家。H，多想問，在一綢綢重疊交合或一棒棒接力賽似的感情浪潮中前仆後繼，妳能照見最赤裸的自己嗎？潮起潮退，月盈月虧，妳可有迷惘之時？妳是否無暇喘息，也無從探索內心最深沉的欲望，無能度量慾念的深淺狹廣，失去和自我對話的能力及可能性？

總總，我該不會有機會對妳娓述，就是有，我也不曉當如何啟口。

妳必須揹扛妳的行囊獨自遠行和歷難，一如我也曾經這麼無依孤絕過。

我也曾失足。

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同為女人，亦視妳為摯友，我不忍見妳葷湯油水中載沉載浮，但那是妳生命的課題，旁人無從置喙。在妳對我全然敞胸前，我僅能暗自祈禱並緘默祝福。

至於妳最受師長訾議的乏口德和職業道德，如何為謀一己之利而爭營奪壘，偏頗徇私，人事傾軋，嚼舌根等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的生存手段，我不曾見識，也無意窺覷。

每個人都是一枚月亮，有其豐闊盈滿之時，亦有其黝魆缺醜之際，我只是不慎撞見黑森奇譎的那面。

擰過身，我待妳如昔。

一廂情願也好，自欺欺人也罷，就是別贅問：

有朝一日，角色對調，妳同我心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