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念奴嬌〉「大江東去」賞析

2021/11/06閱讀時間約 13 分鐘
〈念奴嬌〉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崩雲,驚濤裂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詞牌解題】
據傳乃根據唐玄宗時期歌姬「念奴」而命名,亦稱〈百字令〉、〈酹江月〉、〈大江東去〉等。雙調一百字,前後闋各四仄韻,一韻到底。本調不甚拘平仄,但常用入聲韻。上下闋後七句字數平仄相同。屬長調。
【題目】
赤壁懷古
【中宜賞析】
這一首〈念奴嬌・赤壁懷古〉被譽為「千古絕唱」,幾乎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名篇;它有故事、有氣勢,有時代、有地點,有群體、有個人,有事功、有宇宙,可以說蘇軾所有的思想與才華都能在這一篇中見到。它寫在宋神宗元豐五年(西元1082年),同一年蘇軾還作了前、後〈赤壁賦〉,於是這三篇被稱為蘇軾的「赤壁三詠」,並且成為了所有華文圈長大的人都學過的那篇課文。
我們還是來分析一下這闋詞吧:上片開篇就很有氣勢:「大江東去」,我們知道蘇軾的確去長江上泛舟好幾次,所以這是寫實的紀錄,即景不得不有所興懷,看到眼前的景觀,具體的大江、具體的東流,下一句寫江上的波浪也是題中應有之義,可是寫浪的切入角度卻是:「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這樣就把空間與時間串連起來了,從眼前景回顧歷史,也就興發了一種古今興亡、盛衰難期的感慨。「風流人物」是說傑出的英雄人物,是那種歷史上響噹噹的大名字,但有這麼多人好寫,怎麼選?蘇軾也是有所安排。〈前赤壁賦〉裡蘇軾假託洞簫客之口提到了「一世之雄」曹操,是否還寫這位風流人物呢?東坡在〈念奴嬌〉選擇寫周瑜,剛好是曹操的對照組——「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故壘」就是舊時的營壘,東坡泛舟江上,也許還見得到岸邊殘存的一些高高低低的土丘、過往營寨堡壘的痕跡。事實上我們知道蘇軾去的不是真正的赤壁之戰遺址,他也明白,所以用「人道是」一句開脫,是別人說的不是他說的,這裡據傳是三國時代周郎「的」赤壁。「三國周郎赤壁」雖然是堆砌三組專有名詞,可是已經有些態度在裡面了,「三國」跟「赤壁」是時間跟空間,把人物參進去,東坡選擇了周瑜這個歷史面孔;而且詞組的順序(除了因為格律平仄的考量外)他是以「三國+周郎+赤壁」為次第安排,因而「周郎赤壁」一語就有了言外之意。一個人名可以作為主語,一個地點可以作為賓語,所以說「周郎的赤壁」,也就暗示了當年赤壁之戰那麼多英雄人物參與其中,東坡他要特別標舉出周瑜這個人。除了因為赤壁之戰曹操是戰敗方要盡量避免談到他之外,為什麼不是「黃蓋赤壁」、不是「魯肅赤壁」、「孫權赤壁」?因為故事的亮點都在周瑜身上,當年赤壁之戰中周瑜是關鍵的人物,東坡要利用歷史上的既定事實,來書寫他想像中的周瑜形象,那會在下闋提到。
上闋仍要把景色描繪完:「亂石崩雲,驚濤裂岸,捲起千堆雪」,「亂石」是赤壁山崖下陡峭不平的岩石,「驚濤」是長江上洶湧的波濤,前者可以撞破浮雲、後者可以衝破江岸,極寫自然山河的氣勢,這股氣勢捲起如雪的白色浪花,也就前前後後地把句子都統合了:「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概括說來,「江山」一詞就總結了第一小段的「大江」、「故壘」,和第二小段的「亂石」、「驚濤」。作者用「如畫」一語表示,英文叫作picturesque,詞人把自然風光用並不生難但卻生動的語言表達了出來,也不知是自然的景物如畫、還是圖畫能彩繪山河的樣貌。上片以句號隔開的四個小段落,已經把赤壁與長江交代完了,也用「風流人物」、「三國周郎」和「多少豪傑」指出人物。你會發現四小段落裡每段都有自然風景,可是只有三小段落提到人物,這是詞人在追溯歷史的同時,自覺或也可能不自覺地透露了一個事實:江山是常在的,人事卻不能永恆。人類的存在,仍是比山水景觀更短些,多少豪傑稱王稱霸都只能是「一時」,留存的只會有不盡的山石、江浪,那些豪傑都會被時光留在過去。有一種比喻方式,說時間流逝如水,而曾經的大人物、小人物,在時光的水流中被「淘洗」而去——不覺得很形象化嗎?比如你弄髒了手、到水龍頭底下沖盥,流水會帶走塵埃、帶走色彩,還會留在手中的是很有限的。常見人比喻時間就像手中的流沙,你越抓緊越留不住。這裡也是,像洞簫客在〈前赤壁賦〉裡「羨長江之無窮」,這是蘇軾一直在思量的一個哲學問題。
過片,先承續著前面對歷史人物的遙想,蘇軾已經選定周郎作為詞裡的主要面孔,但周瑜身上仍有不少軼事史實,要選什麼內容來寫?當然,這闋「赤壁懷古」對於赤壁之戰也是不得不提,可是赤壁之戰在周瑜的人生歷程裡也有好幾些小事件,簡述之:戰前,孫吳陣營分為主戰派與主和派,周瑜身為主戰派遊說主公孫權抗曹,孫權還拔劍砍桌子說:「再言降曹者有如此案。」(桌子表示:我躺著也中槍!)再比如老將程普不服周瑜年紀輕輕卻在赤壁之戰中擔任自己的長官,時時不服從調度,周瑜卻很能夠放軟身段屈己待人,最後收服了程普;還有曹操聽聞周瑜擔當主帥,派周瑜的同鄉蔣幹來遊說周瑜投降,《演義》裡甚至增添更多戲劇性的情節,誘使蔣幹盜書、使反間計讓曹營吃虧⋯⋯凡此種種,都是周瑜這個人資歷上閃閃發光的亮點,然而蘇軾最後決定寫什麼呢?
「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蘇軾首先遙想到的「公瑾當年」,是與小喬結婚這件事。《三國志・吳書・周瑜傳》明史有載,周瑜與孫策非常要好,周瑜「長壯有姿貌」,就是又高又帥;年二十四歲的時候就已經很受肯定,「吳中皆呼為周郎」;孫策與周瑜攻下皖城,「時得喬公兩女,皆國色也。策自納大喬,瑜納小喬。」在蘇軾詞中這三句「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要確定觀察的立足點是在周瑜身上,而不是嫁來的小喬(所以絕對不能記成「小喬『出』嫁了」),他說的雄姿英發就是風姿很雄偉、英氣勃發,那是二十四歲的高富帥周瑜人生當中最光輝燦爛的履歷之一,寫周瑜的風流往事。句中稱呼周瑜用他的字「公瑾」,「瑜」跟「瑾」都是美玉的意思,他的名字是正相關的呼應關係;用「字」來稱呼,可以避免重複叫他「周郎」,也可以表達一種推許之意。用娶得小喬的「當年」、「初」這些字眼來強調時間性,可以渲染出周瑜在人生最好的時光、遇上最美好的事。古人說人生得意事莫若「久旱逢甘霖,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結婚算得上人生中最可以記錄的盛事之一,周瑜與小喬是俊男配美女,讓人很有天作之合的感覺,所以詞裡這樣寫可以初步建立周瑜俊朗風流、意氣風發的人物形象。這不是說周瑜在赤壁之戰的時候是新婚狀態,其實赤壁戰時他都結婚好多年了;而是選擇人物生平中重要的大事、描繪他帶給人的想像。
接著終於正面提到赤壁之戰中的周瑜,在前面列舉的種種具體事件中,蘇軾選擇寫他的裝扮、風度與事功(「功績、功勞」的意思):「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綸」此字大多數時候讀作「ㄌㄨㄣˊ」,是一種青色的絲帶,「經綸」本義是整理蠶絲,引申為規劃、治理,比如說一個人才學見識卓越就叫「滿腹經綸」;《禮記》中比擬君主的言論如絲綸,所以又有指皇帝的諭旨的意思,比如「如奉綸音」就是把另一個人的言論奉為天子的諭示一樣遵從。只有在「綸巾」的時候它讀作「ㄍㄨㄢ」,特指青絲帶作成的頭巾,因為相傳是諸葛亮所作,「羽扇綸巾」本來要寫周瑜的儒雅風度,卻被後世拿來當作諸葛亮的軍師形象了。這裡寫周瑜的瀟灑意態,他穿戴羽扇綸巾這樣文人式的便服(而不是《演義》或影視、遊戲作品中常見的將軍鎧甲裝扮)——在魏晉之際,手持羽扇、頭戴綸巾上戰場的「儒將」其實不少——輕輕鬆鬆「談笑間」就得勝了。「檣櫓」是船上的桅杆跟船槳,兩個詞合併泛指船隻,這是赤壁之戰中「火燒連環船」這件事,曹操陣營就被火攻之計燒得「灰飛煙滅」了。又,有的版本是寫「強虜灰飛煙滅」,「強虜」是指強大又橫暴的敵人,用來形容曹魏的軍隊似乎也通;但是中宜比較支持寫「檣櫓灰飛煙滅」,因為這更能扣合赤壁之戰是一場水戰,也能夠跟蘇軾〈前赤壁賦〉中說曹操「舳艫千里,旌旗蔽空」的句子互相呼應。「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自從《三國演義》作者偏愛諸葛亮、把很多別人的功業張冠李戴之後(比如「空城計」本來是趙雲的,也被挪去給諸葛亮),影響了後來人以為是孔明借東風火燒連環船,其實蘇軾詞作中很一致地是在狀寫周瑜,就好像劉邦稱讚張良是「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周瑜也是這麼一個文士氣息濃厚的人物,他還有個「曲有誤,周郎顧」的典故呢,所以可知本詞是在描述這位歷史人物的倜儻不群、才識並高,擊敗勁敵曹軍,毫不費力就把對方號稱百萬雄師給燒光了。
然而,詞筆至此,卻陡然轉回到詞人自己。「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作者轉念想到自己,時間回到現在式,要進到作者自己的感懷了。這三句看似簡單,其實有很多詞學上爭議所在,比如斷句,有學者認為應該要依循格律,斷成:「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再如語脈,有學者認為「神遊故國的是周瑜的魂魄」、「多情明面上寫『小喬』、實際上暗託作者蘇軾的夫人王弗」⋯⋯這裡不針對這些學界聚訟(眾人爭論、莫衷一是)的細節展開討論。我們的詮釋是這樣的:蘇軾暢想史事,自己的心神彷彿去到古時吳國的戰場,「多情應笑我」是「應笑我多情」,主詞還原回來是蘇軾他自己,自笑自己也未免太多情了吧!想那麼多!沒看到自己都長白頭髮了!所以這幾句有一種跌宕起伏在裡面:時空上,從精神層面的想像、神遊歷史,跌回這一晚江面舟上的「我」;人物上,從雄姿英發、年紀輕輕就飛揚得意、建功立業的周瑜,對比到如今的自己——烏台詩案帶給他貶謫的政治挫折,做一個「不得簽署公事」、形同囚犯的謫官,蘇軾這一年已經四十八歲了,卻還什麼事業都沒有成就,也就是年華老大卻是一事無成,看著自己鬢邊的白髮,人生有限的存在悲感又來籠罩。那個〈前赤壁賦〉裡作者的化身洞簫客也同樣隱約地現身:「吾與子,漁樵於江渚之上,侶魚蝦而友麋鹿」,我們這樣的落拓江湖之士,真是比不上曹操、周瑜此般一世之雄啊!
但是,就如〈前赤壁賦〉中蘇軾用「變與不變」的道理開解洞簫客,本詞結尾東坡仍是有一番超脫。把〈前赤壁賦〉與〈念奴嬌・赤壁懷古〉並觀的話,賦與詞都舉出蓋世英雄、流芳百世的風流人物,但他們同樣是「而今安在哉」、同樣是會被「浪淘盡」;在如畫且永恆的江山對襯下,英雄豪傑都只是存在「一時」。可見這對蘇軾而言是他心中徘徊不能去的大問題,而他在〈念奴嬌〉中也提出了相仿的解答——〈赤壁賦〉呼籲要轉換視角、享受當下的清風明月帶來的快樂,詞裡也說:「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兩篇作品裡都喝酒、都點出了人生的短暫,也都收結在哲思的情感中,這情感是以動作來表達的。〈赤壁賦〉中「客喜而笑」之後,他們飲酒作樂、杯盤狼藉,睡得一夜亂糟糟的,「不知東方之既白」,遺忘了時間對人的無情;〈念奴嬌〉中也是以曠達的襟懷直指「人生如夢」一場,是轉瞬即逝的,也就以酒酹月(酹ㄌㄟˋ,是以酒灑地祭奠),向千古的歲月與人物至上弔念之意,表示對逝者的追懷,讓它/他們在自己酹酒的動作中,與自己精神相接,而詞人自己也像「物與我皆無盡也」那一句,彷彿柳宗元〈始得西山宴遊記〉說自己「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蘇軾在精神上與江月擁抱,把自己無限的感慨寄託給江水、把哀傷流去,留下的是孤舟與明月,照映蘇軾上通千古、也與百代以後的來者心靈相感。
值得一提的是,作為永恆自然象徵的景物在本闋詞中其實有對象的變化,上闋中的景物重複出現的是赤壁與長江,下闋中卻變成了長江與月亮。再仔細檢查的話,上闋他看見浪花如白雪、江山如畫,時間應該是視野清晰的早上或下午;到了下闋月亮就出來了,或許蘇軾這次在赤壁泛舟一直待到深夜吧?月亮是一直頻繁出現在蘇軾作品中的意象,此詞中僅僅在最後出來一下;其他像是〈永遇樂〉裡的「明月如霜」、〈卜算子〉裡的「缺月挂疏桐」、〈西江月〉的「月明多被雲妨」,蘇軾用過很多不同的月意象。
本闋詞被視為豪放派的代表作,主因是他在詞這種消遣性的文體抒發了詩才會有的感懷:藉歷史人物的功業以抒發浩歎,用周瑜的成功對照自己理想失落、年華虛度的遺憾。但是本詞沒有沉溺於回不了頭的消極,而是在「一尊還酹江月」中呈現達觀的心胸。我們說王國維比較東坡與稼軒時,兩個豪放派前者是「曠」、後者是「豪」;其實這兩種風格術語也有些抽象,學者鄭騫進一步解釋:「曠也者,能擺脫之謂;豪也者,能擔當之謂。」
如此看來,東坡的豪放所在也就很直觀了。詞面上,他寫歷史人物、寫戰爭場面;詞意裡,他示範了一條路徑,那通往一種人生渺小的存在的哀感,卻不會流連光景對花垂淚,而是船到江心卻見明月皎夜光,境界也像江月那般澄白、把所有煩愁慨嘆都拂去。在人生的最後兩年,蘇軾已經貶謫海南島,可以說是北宋被貶最遠的名臣了;他詩裡的月亮卻是「雲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浮雲世事改,孤月此心明」。人生種種困頓遭際都如雲散開,只見他如月般無纖瑕的一顆玲瓏剔透心,人生最末他也已經看開,人生結束的他留下了篇篇佳作,等待後世同樣迷途中的遷客騷人在其中找到力量、找到啟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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