粵江是粵人的母親河。從記憶無法追溯的時期起,粵人便緊沿着粵江尤其西江流域繁衍生息。西江水流自雲貴高原向東南一路注入到珠江三角洲平原的出海口,哺育了一輩又一輩的粵人。經由西江水路往來互通是粵人自古以來的傳統。西江豐盈的河水與眾多的支流,支撐起了西江水路的貿易來往,令西江商路上的大小城市逐漸人煙輻輳。西江流域西起左右江、東至廣州佇立的一座座龍母廟,便是這數千年滄桑歷史銘刻在這山河中的印記。南江是西江的一條重要支流,南江流域也是粵人繁衍生息的古老的地區之一。在南江上游出土了南粵甌駱邦國時代墓葬,這些墓葬伴隨了大量青銅器,就是這一地區粵人古老的邦國存在的考古學上的證據。瀧州(約今羅定、岑溪、信宜等地)所在的地域就是南江流域。瀧州的故稱是“雙州”,雙州得名的由來是統治着當地的一支名為“雙頭垌”的大部族,其州名由“雙”改名成“瀧”,讀音卻沒有變,“瀧”字的讀音仍讀同“雙”,以粵語拼音表示即 song1(羅定白話)/soeng1(廣州白話)。瀧州的陳氏豪酋作為兩河間另一支影響力較大的豪酋勢力,他們緊鄰着黑格爾 II 型銅鼓分佈的腹地雲開大山生息,沿着西江與南江發展,也經由南江上游連接今茂名的支流太平河與海洋對接,經營來自江河與大海的資源。
西江流域向來不乏陳姓的南粵豪酋。在公元六世紀初,就有前面講述過的豪酋陳文徹、陳文戒兄弟統治着西江下游地區,與梁帝國拉鋸鏖戰;在公元六世紀晚期,西江瀧州段上游的蒼梧有另一大豪酋陳坦,他起初在隋帝國的勢力跨過南嶺之際拒絕向隋帝國妥協,最後在冼夫人威望的挾持下向冼夫人效忠。雖然這兩家陳姓的豪酋與瀧州陳氏可能有家族聯繫,但也並未有確鑿的證據表明是這樣。相較於冼馮氏與甯氏,瀧州陳氏的譜系記錄本身並不清晰,再者陳姓也是粵人的一大姓氏,這都給陳氏豪酋譜系相關的史料的甄別與整理帶來了困難。這卻也是近古以前粵人文化的特點,其時一些粵人擁有古百越語姓名的同時也冠取了漢文名,而漢文姓氏卻可以是粵人所處的部族的代號,未必有儒家宗法或血緣上的意義。唯一肯定無疑的是在西江下游的瀧州、康州(今肇慶、雲浮等地)、端州(今肇慶)等地區,在很長的時期裏有同是陳姓的數支南粵豪酋勢力據有當地的治權。在公元十五世紀的北屬明帝國時期,所編纂的《大明一統志》裏,釐清了公元六世紀以來瀧州陳氏豪酋的譜系:由始祖陳法念開始,先後了經歷陳佛智、陳龍樹、陳行範四代。然而這個產生於晚期的文本卻帶來了陳氏家族的族屬問題,它聲稱陳氏始祖來自河南鄢陵,而這個説法疑竇叢生。首先,其一些描述存在漏洞,如其文中稱陳佛智曾於陳帝國的光大初年(公元 567 年~公元 569 年)在福建的南靖擔任太守,並稱“以孝義訓蠻俗”,然而這個地名在當時卻並不存在,直到從當時起五百年之後才出現;其次,其文還提到陳佛智被封為安靖郡公,然而不僅“安靖”這個地名在當時並不存在,而且“郡公”這一封號是通常是由皇室家族成員擁有的,不太可能冊封給帝國視角里邊陲之地的一位酋長;再次,其文完全顛覆了早期(明帝國時期以前)史籍文本里描繪陳佛智的“蠻酋”形象,而將陳佛智描繪成令人稱讚的轉化“蠻俗”的偉大官員,這就形成了其文與早期史籍對陳佛智的描述完全不同。儘管這樣的差別可以解釋為陳氏豪酋與陳帝國、隋帝國這兩個帝國的政治關係有較大落差,亦即陳氏豪酋在陳帝國時期是很有成就的帝國官員,而在隋帝國時期沒有得到重視,陳佛智才心懷不滿地“造反”,從而才導致早期的史籍文本未對陳佛智有好的評價。但這些林林總總的矛盾或漏洞很可能説明,北屬明帝國時期的這個文本並不是從隋帝國時期就開始流傳下來的陳氏豪酋家族史記錄,而應該是瀧州陳氏的後裔在北屬明帝國時期為了與帝國達成妥協或者説為了在帝國內部爭取資源而構建的祖先,這在北屬明帝國時期南粵的宗族構建中是普遍的現象。此外,西江流域還有另外一支陳氏豪酋,即康州的陳頵——陳承親。陳承親在其墓誌上寫了其祖上來自嶺北的河南潁川,因仕宦而南下,也同樣是為其邦國爭取資源的祖先構建方式。由此,我們認為瀧州陳氏豪酋的族屬同樣是本土粵人。
在梁帝國時期,瀧州陳氏豪酋譜系可循的最早始祖是陳法念,由《大明一統志》記載陳法念任新州(今新興)刺史、石州(今岑溪、容縣等地)刺史且居住在瀧州州治瀧水可知,這時的陳法念已經是瀧州地區的名望赫赫一大豪酋。在陳法念去世之後,其子陳佛智承襲其位。陳佛智活躍的年代大約在陳帝國時期到隋帝國時期。在南粵與吳越親善的陳帝國時期,陳佛智與南粵諸豪酋一樣,與陳帝國建立了牢固的聯盟。然而陳帝國立國僅三十二年,就陷入了存續危機。公元 588 年末,隋帝國的軍隊跨過了揚子江,直逼陳帝國首都建康城。公元 589 年,各南粵豪酋並未確定嶺北的局勢是否已經明朗,包括瀧州陳氏邦國在內的南粵諸邦國與隋帝國隔着南嶺相持不下,謹慎地觀察局勢變化。直到同年的十一月份,冼夫人收到了隋帝國使臣送來的曾經由冼夫人贈予陳霸先的信物扶南犀杖,即為陳帝國覆滅的消息傳到南粵。南粵面臨着巨大的危機,在這紛亂擾攘的局勢中,不少豪酋們不乏一決死戰以捍南粵自由的豪情,此時如前所述,影響力最大的豪酋冼夫人卻做出了向隋帝國效忠的重大決斷,迎接韋洸率領的隋軍進駐廣州城。然而包括瀧州陳佛智在內的南粵諸豪酋並未認同冼夫人的這一決斷。次年(公元 590 年),廣州的粵酋王仲宣起兵驅逐隋帝國殖民者,包括陳佛智在內的各南粵豪酋起兵支持王仲宣,陳佛智成為了王仲宣的重要盟友。在廣州城的爭奪戰中,王仲宣軍擊殺隋帝國主將韋洸,進圍廣州城月餘,令韋洸的副將慕容三藏矢盡糧絕。效忠隋帝國的冼夫人決定攻打陳佛智。冼氏與陳氏同作為南粵的守護者,卻在對嶺北的國際壓力下分化,不得不以兵戎相見,令人扼腕長歎。冼夫人想要派出馮暄救援隋軍,然而馮暄勒兵不前,史稱這是由於馮暄拗於與陳佛智交往甚深,不願在戰場上與陳佛智刀兵相見,這多少反映出了馮暄也並未贊同冼夫人效忠隋帝國的決策。冼夫人遂將馮暄關押下獄,令馮盎掛帥出戰。年輕的馮盎領軍閃擊王仲宣軍,王仲宣軍潰敗,一代豪酋陳佛智竟就此兵敗身死。在這場戰爭此前,除了高涼冼馮氏之外,南粵各大豪酋都並未向隋帝國表示效忠,包括西面的同樣勢力強大的欽州甯氏;而在這場戰爭之後,在冼夫人以她的威望約束各豪酋的號令下,使得部分地區的南粵豪酋向隋帝國表示效忠,而欽州的豪酋甯猛力仍舊與隋帝國對峙。於是,陳佛智之子陳龍樹為了逃避被牽連誅殺而向西出逃,投奔了欽州的粵酋甯猛力尋求庇護。從此終隋一朝,瀧州陳氏都歸於沉寂。而另一支陳氏豪酋,即西江北岸康州(今德慶)的陳頵卻值此時機與隋帝國結好,取得了西江流域的控制權,自此康州陳氏在隋帝國的支持下形成了其對瀧州陳氏在政治上壓制的局面,這也令這兩支陳氏豪酋結下了怨隙。這一支稱之為康州陳氏的豪酋家族與瀧州陳氏的關係也可能有家族聯繫,這在南粵豪酋家族中並不鮮見,如東京灣的甯氏就分成了以欽州為根據地的甯猛力——甯長真一支,與以合浦為根據地的甯暄——甯純一支,高涼馮氏與岡州馮氏也大概是同樣的同一家族不同分支的關係。
而後隋帝國殆亡、唐帝國興起給了瀧州陳氏一次重新爭取帝國支持而擴大勢力的機會。唐帝國作為這時南粵各邦國的宗主國,在瀧州陳氏、東京灣甯氏、高涼冼馮氏等南粵各邦國之中,唐帝國的支持與干預對瀧州陳氏邦國的政治地位顯示出了最明顯的影響。此時陳佛智之子陳龍樹作為瀧州陳氏邦國新的執掌者已經回到了瀧州。公元 621 年,在陳龍樹之子陳普光的主導下,南粵史上一項宏大的宗教藝術工程啟動,這就是“龍龕道場”。就象東京灣甯氏使用周政復古主義作為邦國的意識形態一樣,瀧州陳氏使用了佛教作為邦國的意識形態。瀧州陳氏修建的龍龕道場既是佛教宗教藝術景觀,也是充滿政治象徵意味的儀式性場所:瀧州陳氏在南粵政局博弈中,藉由在龍龕道場的藝術作品中聖化鮮卑唐帝國皇帝,進而獲取帝國支持,達到利用帝國的目的。龍龕道場今日尚存,其址在羅定市蘋塘鎮。在龍龕道場開始動工修建的公元 621 年,東亞大陸的局勢仍然未底定,鮮卑唐帝國在東亞北方尚有如劉黑闥等勢力在和它對峙,而南粵豪酋如馮盎還在觀望嶺北局勢的變化、尚未決定向唐帝國效忠。然而這時瀧州陳氏豪酋卻急切地修建龍龕道場,以向鮮卑唐帝國示好,透露了這其中政治博弈的氣息。瀧州陳氏邦國自從陳佛智抗擊隋帝國殖民者失敗開始,在整個隋帝國時期都因為康州(今德慶)陳氏在隋帝國的支持下控制西江流域而備受打壓。由此,瀧州陳氏將鮮卑唐帝國在東亞大陸得勢視為難逢的機會,想要在鮮卑唐帝國的支持下奪回西江流域的控制權,而修建龍龕道場正是瀧州陳氏在政治博弈上下的賭注。龍龕道場的修建及其後續一路過來的維護則自始至終地透視了瀧州陳氏邦國與唐帝國的政治關係情形。龍龕道場處於一座孤峯下的巖洞中,作為佛教儀式場所,其不乏與佛事主題相符的顯聖物,如“飛天寶塔”、“羅漢聖僧”的壁畫。龍龕道場還有一篇摩崖石刻銘文《龍龕道場銘》,銘文中描繪了龍龕道場的日常面貌以及記錄了歷次維護的情況,見證了那時嶺南佛教的盛況,是南粵的寶貴史料。《龍龕道場銘》中描述道場眾僧禮佛的情形“洪鐘一扣,響徹三十三天,石磬再鳴,還聞十八地獄,紅幡外颶,彩影亂於雲霓,香煙內騰,素氣通於迥就。”另外,由龍龕道場也可一窺嶺南佛教的衍播。不同於東亞地區的佛教經由內亞陸路傳入,嶺南的佛教系經由粵人經營的海洋交通路線傳入,後世的伊斯蘭教、基督教亦是同樣如此。早於公元二世紀以前合浦的古墓的主人便有佛教的傳教僧人或信奉佛教的商人,其後一直到瀧州陳氏所處的時期裏,渡海來到嶺南的高僧們都譯經創寺不斷、弘揚佛法,給南粵貢獻了寶貴的文明資源。這一時期裏佛教對嶺南影響之大,就連瀧州陳氏豪酋的名字陳法念、陳佛智、陳龍樹、陳普光也都具有很強烈的佛教色彩。南粵佛教禪宗祖師惠能,也是在嶺南這一時期、這一歷史背景下產生的傑出人物。然而儘管佛教主題的顯聖物在龍龕道場佔據了不小的分量,但龍龕道場的核心顯聖物仍然是“當陽像”。“當陽”即鮮卑唐帝國當朝皇帝李淵,“當陽像”就是瀧州陳氏為了聖化李淵所立。在北朝諸帝國及至隋帝國、唐帝國的佛教都興盛的歷史背景下,龍龕道場的當陽像就發揮出了政治效果。在與唐帝國合作之後,陳龍樹便得唐帝國授予南扶州(即竇州,今信宜)刺史,然而南扶州實際並非陳氏的領地,而是另一位勢力強大的豪酋談殿的領地。談殿向來拒絕與帝國合作。公元 624 年,談殿發起了第一次驅逐陳龍樹的戰爭,迫使陳龍樹的勢力從竇州撤退,這場戰爭屬於唐帝國初年南粵諸邦國一系列的小規模內戰的其中一場。然而戰後史籍卻稱將南扶州(竇州)寄治瀧州,亦即暫時將南扶州的州治託放在瀧州,可見唐帝國給了瀧州陳氏台階下。由即使陳龍樹戰敗也在唐帝國朝廷處有台階可下看來,唐帝國顯然支持陳龍樹。相形之下,在隨後的公元 626 年,唐帝國在地圖行政設置中廢除了康州都督府及康州,康州豪酋陳頵已經顯見喪失了唐帝國的支持,這與瀧州陳氏包括修建龍龕道場在內的積極的拉攏策略應該不無關係。而陳龍樹與談殿的爭鬥並未結束。公元 631 年,在馮盎收到《後敕》而去往長安覲見唐太宗的時候,談殿聯合諸部族發起了第二次驅逐陳龍樹的戰爭,這一次以同是效忠唐帝國的馮盎出手援助陳龍樹,將談殿擊退告終。由此可見瀧州陳氏與唐帝國的聯盟合作之於其政治地位保持的舉足輕重。到了公元 674~676 年間,瀧州陳氏對龍龕道場進行了首次維護。此時陳龍樹已經在公元 650 年代去世,負責維護工作的是陳普光的兒子陳叔瓊。這一次維護的動機則與唐帝國實行的“南選”政策直接相關。在這次維護中,瀧州陳氏造了“當陽連地尊像”一軀,即唐高宗李治的立地像,這樣的做法是在“南選”制度的實施上與唐帝國周旋,維護瀧州陳氏豪酋邦國的自治權。公元 698 年,瀧州陳氏對龍龕道場進行了第二次維護。《龍龕道場銘》就是在這第二次維護中,由陳龍樹的另外一位兒子陳集原寫下。與剛剛修建以及初次維護相比,第二次維護的政治表達相對隱晦,至少未見添加皇帝畫像、石像。而瀧州陳氏在《龍龕道場銘》文中説道“佛寺之摧殘”、“悲像教之凌遲”,由此,出於更好地弘揚佛法的目的,此次維護特於道場南“造釋迦尊像一座”。然而由《龍龕道場銘》文中對這次維護的描述“屬聖神皇帝御紺殿以撫十方,動金輪以光八表……就日與慧日俱明,油雲共法雲同覆”等向武則天示好的言辭看,亦能看出此次維護的政治目的。而瀧州陳氏“悲像教凌遲”的緣由,實是暗指高涼冼馮氏在公元 697 年的衞國戰爭失敗,進而武則天強制推行“南選”一事。公元 676 年唐帝國開始實行“南選”制度,而實際上“南選”制度並未能破壞各南粵豪酋在當地根深蒂固的封建網絡。直到“南選”制度實行了二十多年後,唐帝國發起了對冼馮氏邦國的侵略戰爭,冼馮氏邦國在這場衞國戰爭中失敗,武則天才能在當地推進“南選”。“悲像教凌遲”表露了瀧州陳氏歎息脣亡齒寒的心跡,儘管與冼馮氏邦國一路以來或爭鬥或合作,但彼此在此時勢能強大的鮮卑唐帝國面前畢竟是同樣生態位的並列的存在,卻始終未能形成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有效聯合方式,予以了強敵各個擊破的隙機。第二次維護龍龕道場,便是瀧州陳氏向唐帝國朝廷表明站隊效忠,為免於落到冼馮氏豪酋頭上的“矯誣罪”也罪成在自己身上。然而在不到半個世紀後,瀧州陳氏卻仍然吞下了較之高涼冼馮氏加倍的慘烈。歷史予人殷鑑莫過於此。
另一方面,在瀧州陳氏得到唐帝國支持的時候,與瀧州陳氏隔江相望的康州陳氏失去了唐帝國的支持。康州陳氏在陳頵去世後,歷經陳檢、陳承親兩位執掌者,在陳承親時勢力到達恩州(今恩平)地區。關於陳承親,在史籍只留下他的一則日常軼事,
周恩州刺史陳承親,嶺南大首領也。專使子弟兵劫江。有一縣令從安南來,承親憑買二婢,令有難色。承親每日重設邀屈,甚殷勤。送別江亭。即遣子弟兵從後劫殺。盡取財物。將其妻及女至州。妻叩頭求作婢,不許,亦縊殺之,取其女。前後官人家過,承親禮遇厚者。必隨後劫殺。無有免者。——《太平廣記》
這段記載裏描述道,作為南粵一方豪酋的陳承親平日專令部族子弟劫殺路過他領地的唐帝國官吏,而且全部是先以禮招待然後殺之。裏面講到的這位縣令被陳承親殺了之後,縣令的妻子叩頭求做奴婢不得,亦殺之,只留取縣令女兒。由此可見陳承親作風之兇狠;也可見此時公元八世紀前後的嶺南,仍是由南粵豪酋們充分自治,對於粵酋們這樣違反國際法的行為,世界帝國也無從追責。而在陳承親於公元 714 年去世之後,康州陳氏也逐漸消失於史籍的記載中。
隨着高涼馮冼氏、東京灣甯氏在南粵當地的勢力相繼在鮮卑唐帝國的軍事攻擊下被擊垮,這些地方的共同體凝結核被破壞。在這樣的社會生態變化的衝擊下,一部分粵人先民開始了向西、南方向的大遷徙;另一部分則勇敢地執起兵戈以死捍衞家園,打擊嶺北帝國侵略者。大約在唐帝國的開元年間(公元 713~741 年)開始,唐帝國進一步加緊了對嶺南的侵略。這一時期的嶺南地區首先發起抗擊唐帝國的戰爭的是紅河平原的梅叔鸞。唐帝國殖民者在紅河平原徵賦甚重,公元 722 年,殖民者催越南先民交貢品荔枝,引起了越南先民的不滿,以此為契機,梅叔鸞勇敢地站出來號召越南先民聚集起來抗擊唐帝國。在這場戰爭裏,梅叔鸞憑藉地形遊擊對抗唐帝國侵略者。而後梅叔鸞自稱“黑帝”,聯合佔婆(位於今越南中部)、真臘(位於今柬埔寨)以及各越南各山區酋長,一時聲勢浩大地解放越南各地。唐帝國派遣驃騎將軍兼內侍楊思勖號稱領軍十萬出征,大敗梅叔鸞軍而鎮壓了越南先民的反抗。公元 726 年,唐帝國又派遣楊思勖遠征領地為賓州(今賓陽)、橫州(今橫縣)等地的邕州的南粵豪酋梁大海,而梁氏亦在楊思勖的攻勢下潰敗。邕州梁氏也自此成為繼高涼馮冼氏、東京灣甯氏等之後在唐帝國手下淪亡的南粵豪酋。這幾次唐帝國在對嶺南的戰爭中,所派遣主將都是楊思勖,然而這位楊思勖竟然本是粵人!原來楊思勖籍貫是南粵的羅州(今廉江),由於當地南粵部族在對唐帝國的戰爭中失敗,而令楊思勖在很小的時候就被唐帝國侵略者俘虜,然後他被唐帝國侵略者送入宮中閹割做太監。這樣的背景經歷與“裂冠毀冕,籍沒其家”的高力士一樣。楊思勖進宮後為楊姓太監所收養而取姓楊,得到唐玄宗的寵信,後來他在軍事行動中立功,更是在軍事上得到重用。然而同樣與高力士遭遇到人生一樣的不幸,楊思勖卻與性格温和的高力士形成截然鮮明的對照,他形成了以殘忍好殺著稱的扭曲人格,史稱“思勖鷙忍,敢殺戮,所得俘,必剝面、皦腦、褫發皮以示人,將士憚服,莫敢視,以是能立功”。自小被勒送入宮的他與南粵這片土地的任何自發情感與有機聯繫都已經被陰毒的唐帝國侵略者生生扯斷。在此前及此後,唐帝國屢次專令他領軍征伐他的故鄉嶺南,而他則將人生不幸際遇催生的積怨藉由唐帝國欽命他領導的戰爭發泄在家鄉父老身上。粵奸或非粵奸這樣的定性在楊思勖身上已經失去符號意義,他的唯一歷史身份就是效命唐帝國的將領。然而,如果他可以在粵人部族共同體的庇廕下成長,又何嘗不可以成為一名出羣拔萃的捍衞家國的南粵武士?這一次,粵人的共同體終究未能保護到族人免受歷史漩渦的吞噬,而令鮮卑唐帝國伸出的黑手左右了楊思勖們的人生走向。這完全不是歷史的弔詭,而徹底是民族的悲劇。
上述的兩場戰爭的規模在公元八世紀粵人抗唐的一系列戰爭中仍然較小。唐帝國終於對瀧州陳氏祭起了屠刀。公元 723 年,唐帝國將瀧州陳氏豪酋陳行範調離至澄州(在今南寧),並給予頭銜澄州刺史,亦即勒令陳行範離開他祖輩紮根經營的封建領地瀧州,從而達到瓦解瀧州粵人的鄉土凝結核,逐步消滅瀧州陳氏邦國的目的。及此,陳行範已知最後的決戰將臨。此時南粵兩大豪酋勢力高涼冼馮氏、東京灣甯氏已經唐帝國被擊垮,在鄰邦覆沒、脣亡齒寒的情形下,瀧州陳氏作為兩河之間粵人僅存的較大勢力,即將代表粵人的邦國勢力發起抗擊唐帝國侵略者的殊死一搏,這也是雙方訴諸武力的最後博弈。各地不堪唐帝國律令統治侵凌的粵人,紛紛聚集到了瀧州豪酋陳行範的麾下。公元 724 年初,陳行範即從澄州回到故土瀧州,在眾多南粵酋長的簇擁下正式對唐帝國宣戰。粵軍很快就控制了嶺南四十餘城。三月,陳行範在瀧州稱帝,國號“大瀧”,其麾下的廣州豪酋馮仁智(又稱馮璘)稱南越王,何遊魯稱定國大將軍。唐帝國再次派遣楊思勖迎戰。楊思勖除了召集嶺北地區的常規軍力以外,更為了應付嶺南地區的山地作戰而額外從淮南調遣了弓弩手部隊。唐帝國的侵略軍號稱總數十萬開入嶺南,殺到瀧州城下。在激烈的瀧州保衞戰中,馮仁智與何遊魯皆慷慨戰死,瀧州城破。陳行範逃出到雲際、盤遼二垌(可能位於今羅定連州鎮附近)。楊思勖率領唐帝國軍隊入高山密林間窮追不捨,經過一系列的戰鬥,最後生擒並斬殺了陳行範。史稱唐帝國侵略軍在這一系列戰役中斬殺粵人六萬之眾,繳獲口馬金玉無數。雖然斬殺“六萬”這一數據可能有為了虛冒軍功或者為了向唐帝國朝廷誇示將瀧州陳氏斬草除根而誇大的成分,但是這多少揭示了這場戰爭的慘烈。對於被俘的粵軍將士,殘忍的唐帝國將領楊思勖指示麾下唐軍施以酷刑虐殺,“或生剝面皮,或以刀犁髮際、扯去頭髮”,在這場戰爭中不知多少粵人遭受了唐帝國侵略者這樣毫無博弈底線的滅絕人寰的反人類手段。不過顯然這都並未對南粵人口結構造成任何破壞性衝擊,今日西江下游陳姓的分佈頻率仍然非常高,便是一個側證。據説從瀧州地區地方誌的記錄來看,在楊思勖攻入瀧州城後,採取了斬盡殺絕的殘暴政策。那時的瀧州城由陳氏豪酋苦心經營了數世,當時已經十分繁華,成了當時南粵一大政治、文化、經濟中心,竟然就此被侵略者夷為平地,瀧州陳氏豪酋植根當地生長出的南粵的文明也被付之一炬。未被殺的城內的粵人也被唐帝國律令遷徙到他地。由於瀧州城化為焦土難以復興,以致於在不久後,瀧州府城只好遷移到了開陽縣城(在今雲浮)。瀧州陳氏邦國的衞國戰爭就此以慘烈的失敗結束,瀧州陳氏豪酋的勢力也就此不復再振。粵人的大邦國如高涼冼馮氏、東京灣甯氏相繼為唐帝國分化擊破之後,僅存的瀧州陳氏也終註定難逃唐帝國的黑手。這場慘烈的戰爭之後,就如同七個世紀以前紅河三角洲平原上越南先民的社會組織結構遭受到漢帝國的破壞性打擊一樣,西南二江流域粵人的社會組織結構遭受到了鮮卑唐帝國破壞性打擊。面對嶺北利維坦帝國的覬覦與侵略,當粵人的政治、軍事的能力不足以拱衞南嶺,南粵的文明就難免會受到退行性打擊。
陳行範的抗唐衞國戰爭失敗後,南粵屬於兩河邦國的時代也就此落下帷幕。然而嶺南各地的抗唐作戰並未結束。兩河之間不甘於淪為降虜的部分粵人向約欽江、柳江以西的嶺南西部地區撤退,與未被唐帝國律令統治到的另一部分粵人即史上所稱之“西原蠻”合流,繼續捍衞粵人的自由,這在“反戈一擊”一章中會講述。而到了後世,在西南二江地區陳氏族人所編撰的譜牒裏,由於他們向嶺北帝國妥協,所以並未將率領粵人勇敢抗唐的陳行範列入到譜牒中,陳行範的事蹟也與諸多粵人先民的事蹟一樣逐漸在粵人的民間知識體系中淡去。然而在歷史多維稜鏡折射出的色彩裏,只要悉心拾起,終會顯現出對粵人先民的歷史更具解釋力的敍事。
下面特以詩《大粵武士》追思在公元八世紀在衞國戰爭中勇敢作戰的大粵武士們。
抑或是,望見了星辰的黯然
抑或是,聽見了羣山的哀吟
那一年,儺巫的唱腔開始顫抖
鼓聲漸起,穿越千年
只為這裏的蓬勃初春
對抗漫淫大地的凜冽季候
武士
太多太多鮮血流浸在這長劍上
鋒刃已然被噬沒
那便讓這軀身
與這片你守護的土地
連在一起吧
與終將在時間裏淌走的榮耀與驕傲
連在一起吧
長劍落地
你想起成年禮那天的驕陽
族長低聲語道
紋身將永不隨屍身腐爛
因為
它經已刻畫在骨裏
儺巫在詞本上
添寫了一則隱祕事記
最後一艘商船駛離港口
海灘的珠貝紋上
忽然有了年輪的形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