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峯巒並立 - 東京灣甯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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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京灣(今又稱“北部灣”)是粵人最早生息的傳統住地之一。早在公元前 11 世紀,粵人就已利用洋流航行,從這裏駛出船隻,與中南半島往來。此後在遠洋船舶技術未逮、船隻只能沿海岸邊行邊停的年代,東京灣西邊的交趾成為東南亞的貿易門户,而粵人也在合浦、徐聞等環東京灣的貿易港口上揚起了點點帆影。到了漢帝國時期,粵人一度與漢帝國聯合經營合浦的海貿與珍珠事業,令其時合浦的海貿事業繁榮,《後漢書》描述合浦時稱“文明之盛媲美中朝,巋東南一大都會也”。在約公元四世紀之後,雖然東京灣地區在嶺南貿易體系裏的地位有所下降,但仍然不失為嶺南一大港口都會,尤其仍以鹽業、珠業而富饒。公元七世紀時,巴蜀僧人義郎、智岸以及弟義玄西行求法,便是由長安南下,跨南嶺,到今欽州的烏雷,然後“同附商舶,掛百丈,陵萬波,越舸扶南(今柬埔寨一帶),綴纜郎迦戍……智岸遇疾於此而亡。郎公懷死別之恨,與弟附舶向獅子洲(今斯里蘭卡), 披求異典,頂禮佛牙,漸之西國。”(《大唐西域求法高僧傳》)可知其時欽州是遠東內陸地區與東南亞往來的要道。東京灣的合浦、欽州等港口則東可往徐聞、海南,過瓊州海峽可抵廣州,西鄰交趾、中南半島,北擁南流江水系、欽江水系及左江右江構成的貨運通道,可謂地理位置優越。此外,東京灣也因鹽池而富饒。鹽在古代是干係人口生存要害的暴利商品,史上由鹽商成為土豪進而登上政治舞台的不乏其人。而東京灣就有史上著名的鹽場,鹽利之豐養育了這裏的南粵土豪。
在這一時期,東京灣的欽州漸漸崛起,也正是由於有着甯氏豪酋在經營這裏的資源。據載,甯氏家族的奠基人甯逵最早與梁帝國合作、接受“定州(今桂平、貴港)刺史”頭銜大約在公元 523 年。不過這段經歷存在諸多疑點,首先此後關於甯逵的事蹟再也無載,其次正史中梁帝國王室的蕭勃在公元 543 年到公元 549 年擔任定州刺史,則如果甯逵擔任定州刺史的時間就應在公元 523 年到 543 年。此時擔任刺史的甯逵應已成年,然而已知甯逵之子甯猛力的出生年是公元 553 年,這樣甯猛力出生時甯逵的年齡太大,不符合古代人生育較早的普遍情況。不管如何,至晚到了約公元 560 年代前後甯氏家族已經在欽州地區蔚成嶺南一方豪酋勢力,在此時也與陳帝國聯盟、接受了陳帝國給予的刺史頭銜。而關於甯氏家族的族屬則雖然頗有爭議,但毫無疑問的一點是即使在嶺北帝國的時人眼中,甯氏家族也都是徹頭徹尾的南粵本土的豪酋。首先帝國史家在史籍中將甯氏家族用“渠帥”、“蠻夷”等表明甯氏是本土豪酋的稱呼。其次,同時期嶺北帝國的漢人流官在嶺南的權力很大,除了刺史之外還擁有其他代表實權的頭銜,但甯氏較少獲得的帝國的其他頭銜,有也是虛銜。再者,甯氏家族的《寜越郡欽江縣正議大夫碑》碑文(以下簡稱“甯贙碑“)上所追溯的祖先到了距離那時一千多年前的春秋時代,因太遠而可信度比較低;上面所記載的甯氏家族族望是“冀州臨淄”,然而冀州又並無臨淄一地。此外,南粵部族會崇尚某個顏色以作為自己部族的代表色,部族又並不都以血緣作為凝聚共同體的紐帶,由此,粵人會選擇以部族的代表色作為自己的漢文姓氏,例如黃色在僮語讀音接近“梁”字的讀音,以黃色為部族代表色的粵人就取了“梁”為漢姓。梁姓正是粵人一大姓氏。而同樣地,紅色在僮語讀音 nding(拉丁僮語)接近“甯”字的讀音,以紅色為代表色的南粵部族就可能取“甯”姓為漢姓,甯氏家族的“甯”姓可能就是因此而來。加之其時發明華夏祖先也蔚為風尚,一些內亞的族裔如白居易,就將自己的祖先上溯到戰國時的秦國名將白起。最後不為世人所注意的一點是甯氏嚮往的是西周封建制,如果將祖先構建為春秋時期的人,就可以獲得意識形態上的名分。及此,這可能是他們在構建祖先,以與帝國周旋。不過並不能就此斷言甯氏家族的家族史就與嶺北毫無關係。畢竟百越人在很長的歷史時期裏,都廣泛活躍在揚子江以南,後來活躍範圍才逐漸被壓縮,而甯氏的家族神話也許就屬於百越人的遷徙記憶。不管如何,相較於北人如趙佗、馮寶們歸化南粵的高成本的政治抉擇,本地豪酋的祖先發明都只能算是低成本的意識形態構建罷了。更重要的是甯氏家族是銅鼓的主人,而銅鼓是部族權力合法性的象徵物,也是南粵文明的象徵物,任何意識形態在這一點面前都顯得廉價。甯氏邦國的銅鼓是南粵黑格爾 II 型銅鼓中的一個子型,在中國學術界稱為“靈山型銅鼓”。
出土於高要的靈山型銅鼓(圖片來源於網路)
早期靈山型銅鼓的紋飾(圖片來源於網路)
如前所述,公元六世紀上半闕時梁帝國一系列針對南粵部族的軍事侵略主要集中在西江下游與南江流域,高涼冼太夫人的部族正是在這一輪的南粵部族的分化與整合中壯大,而此時處在西邊的東京灣地區並未多受這一時期的戰爭的波及,因此這段時期的甯氏邦國應是處在和平時期而逐漸發展。甯逵在公元 565 年去世之後,甯逵之子甯猛力就繼承父位成為邦國的執掌者。而甯猛力在位時取得的一項重要功績,就是整合了更多部族到甯氏邦國裏來,進而令甯氏邦國勢力迅速發展,影響力大大增加。在甯猛力初繼承父位時,甯氏邦國的領地僅限於約今欽州周邊地區。在約公元 580-590 年代,甯猛力派遣弟弟寧暄東進到大廉垌即今合浦,招徠當地的南粵部族整合到自己邦國裏來。而甯猛力這樣做在漢語世界被描述為開闢郡縣,諄諄教化,甚至威逼利誘令部族民編户。這既是對粵人先民有意無意而又極其粗鄙的歪曲,也是由於編户齊民出身的士大夫無法理解南粵邦國的習慣法。甯猛力是憑藉自身邦國較強大的財力、武力,向其他南粵部族出售保護能力。這樣的方式是自由人的自由聯合,而不是華夏世界所慣常發生的降虜對征服者的臣服!華夏世界對南粵邦國的習慣法如此陌生,無怪乎只熟悉扁平化吏治管理模式的華夏士大夫難以理解。而繼甯暄聯合了大廉垌部族後,甯猛力再向西跨過十萬大山地界,向西原地區進發,意圖整合當地的南粵部族。西原地區在後世是號稱“其地西接南詔......北接道州、武崗(湖南南部),依阻峒穴,綿地數千裏”的廣袤地域,不過在當時對甯氏而言所指的地區大約就只是在左右江流域之間,今崇左的小部分地區。在後來的公元八世紀,南粵中東部的邦國在暴唐手下解體後,西原地區的南粵部族作為甯氏邦國的不絕餘脈,與闌入西原地區的鮮卑唐帝國的侵略者反覆進退、膠着拉鋸地作戰,鮮卑唐帝國始終無法征服他們。他們就是這一時期的史籍上所稱的“西原蠻”。之後經南漢國、直至北屬宋帝國時期,他們仍因以武力捍衞部族自由而聞名,期間建立“南天國”的粵人領袖儂智高也是他們族裔的武士。這在本文第六章會敍。而連鮮卑唐帝國鼎盛時期的軍力都不足以征服西原地區,遑論此時只是一方豪酋的甯猛力。西原地區的南粵部族對甯猛力並沒有抗拒,他們之間更沒有過像後來“西原蠻”與鮮卑唐帝國那樣的全面戰爭,因此甯猛力在西原地區的作為決無可能是華夏世界所常見的粗鄙的開拓王土;西原地區的南粵部族對待甯猛力也不是華夏世界所常見的對強者的奪政能力的降服,而是封臣對領主的效忠。史稱甯猛力“貌有貴相”,湊巧地與陳帝國後主是同一天生日,而且在陳帝國亡後認為自己應該取代陳帝國的皇帝而成為天子,都顯示甯猛力有建立粵人的國家的雄心。而由上所述甯猛力聯合部族的作為可知,假如這樣的國家得以建立,也勢必會是由粵人部族聯盟結成的自由的封建國家。
在甯猛力聯合了西原地區與合浦的各南粵部族之後,甯氏邦國的境土約西至今扶綏、北抵今南寧、東臨今博白、南擁從今防城港到雷州半島的東京灣地區,境內山海相接,巋然為南粵一大邦國。而就在此時,鮮卑隋帝國已經征服了揚子江以北的東亞大陸,也進一步地越過揚子江,在公元 589 年攻入建康城,征服了吳越豪酋陳霸先所建立的陳帝國。然後鮮卑人的兵鋒繼續往南向南嶺進逼,粵人最終直面這一來自內亞的強大對手。
在公元 589 年十一月,東面的冼馮氏邦國宣佈了向隋帝國效忠,隋帝國將領韋洸也翻越了南嶺進入了廣州城,然而仍有許多包括甯氏豪酋在內未肯與隋帝國合作的南粵豪酋,由此隋帝國繼續統戰這些未肯合作的南粵豪酋勢力。在這一期間,隋文帝對這些豪酋勢力採取的是軍事滲透的策略,試圖用軍事進攻開路以在嶺南建立殖民據點,受到了各地南粵部族的反擊而寸步難進。隋帝國改派鮮卑貴族令狐熙作為對嶺南外交統戰的大員。隋帝國朝廷給予了令狐熙很大的權力以便便宜行事,比如令狐熙可以不經朝廷許可除授嶺南當地的刺史以下的官銜。令狐熙在帝國方面的頭銜是“桂州總管”,其駐地應是在今桂江流域。為了取得南粵豪酋們的認可,他採取的手段除了有傳統的賜封官銜之外,也給予豪酋們實際利益,並注意講究信譽,或都為試圖改善嶺北人在粵人心目中不好的形象。在令狐熙釋放出善意的外交舉動下,一些南粵豪酋才同意合作,准許帝國進入領地合作經營。在這時接下來,令狐熙便開始統戰甯猛力。隋帝國欲給予甯猛力安州(今欽州)刺史表示合作,甯猛力則拒辭不受。此時令狐熙應採取了一些充分釋放善意的行為,史載如寫書信給甯猛力,申明交朋友的誠意,還有如甯猛力母親有痰疾,令狐熙贈送藥物給她。令狐熙的這些外交統戰做法最後也使得甯猛力願意表示合作。然而令狐熙對南粵這樣的統戰成果並不能討好朝廷。在嶺南擔任統戰工作四年之後,令狐熙便以身體狀況欠佳為由上表隋帝國朝廷請求解任,
臣忝寄嶺表,四載於茲,犬馬之年,六十有一。才輕任重, 愧懼兼深,常願收拙避賢,稍免官謗。然所管遐曠,綏撫尤難,雖未能頓革夷風, 頗亦漸識皇化。但臣夙患消渴,比更增甚,筋力精神,轉就衰邁。昔在壯齒,猶不如人,況今年疾俱侵,豈可猶當重寄!請解所任。——《隋書·令狐熙傳》
令狐熙的言辭中訴説了統戰工作的舉步維艱,可見粵人一直在不懈地反統戰。而隋帝國朝廷拒絕了令狐熙以身體狀況欠佳為理由的解任請求,反而賜給他醫藥令他留任。不久之後,隋帝國朝廷令令狐熙請交趾豪酋李佛子入朝覲見。因為李佛子想要自立,所以他故意向令狐熙請求拖延到仲冬再入朝,而令狐熙的統戰策略一貫是市恩買好,也便同意了。此時,有人向隋帝國朝廷告發令狐熙這樣做是由於受了李佛子的賄賂。不久之後李佛子果然據城自立,隋文帝便對受賄一事信以為真,下令擒拿令狐熙回長安。令狐熙最後在行至半路的時候憂憤而死。令狐熙作為嶺南統戰部長,他鬱郁不得志的人生經歷可謂是粵人漫長的反統戰嶺北史上的一個腳註。
何稠是另外一個負責統戰甯氏邦國的帝國朝廷大臣。在約公元 597 年,藤州(今藤縣)的南粵豪酋李光仕頻頻反擊隋帝國的軍事侵略。隋帝國遂派遣何稠領兵攻擊李光仕。何稠是毫無博弈底線的嶺北人,史載李光仕麾下的垌主(亦即部族首領)莫崇前去與何稠交涉,何稠設酒宴款待莫崇,接着何稠便導演了與呂岱設宴誘殺士徽相似的一幕。何稠在通過溝通騙取了莫崇的信任之後,莫崇當晚返垌後便不設任何防備,到了五更天何稠就帶兵攻入垌中將莫崇部眾一網打盡。在華夏世界,騎士式的寬恕是愚蠢的縱容,宋襄公不擊半渡的故事早已成為欠缺生存智慧的笑料。而習慣於部族共同體生活的粵人熱愛自由,追求自由卻又從來都因自勇敢、淳樸甚至天真的赤子之心。擁有質樸陽剛的蠻族秉性的粵人,從士徽到莫崇,就一而再地倒在了精通權鬥又毫無博弈底線的狡黠陰柔的嶺北人手上。在莫崇倒下之後,隋帝國的侵略軍隊進一步向更多的南粵部族發起進攻,此時桂林的豪酋杜條遼、羅州(今廉江)的豪酋龐靖也相繼對帝國妥協,今羅定的豪酋羅壽、廉江的豪酋李大檀更在隋帝國軍隊的進攻下敗亡。儘管在此之前,隋帝國已經開始了對甯猛力的統戰工作,與甯氏邦國有初步來往,如在公元 594 年,甯猛力的次子甯贙入朝,隋帝國授予了甯贙“大都督”銜位,但此時甯猛力在根本上仍然沒有與隋帝國合作的意願,一直倚仗自己邦國的武力,率領部族武士還擊隋帝國軍隊。然而此時在隋帝國軍隊對鄰近地區部族的節節攻勢下,為了保全共同體、避免陷入全面戰爭的甯猛力也開始改變了策略,於是便答應何稠在同年八九月間去往隋帝國朝廷謁見隋文帝。甯猛力以身入朝謁見隋文帝,目的即為協議和平,接受帝國授予的刺史銜位而達成聯盟。而其時負責主導對南粵的軍事侵略的何稠,在征服了如杜條遼、龐靖這樣的小的部族之後卻也沒有與甯猛力全面開戰,原因也可能是忌憚於甯氏邦國的軍事實力。隋文帝卻對何稠約定甯猛力前來謁見一事甚為不悦,或許他期望何稠軍事征服甯氏邦國。然而後來甯猛力卻在這年(公元 597 年)的十月份去世,未能如約謁見隋文帝。隋文帝因此責怪何稠,何稠卻説自己與甯猛力已經約定,如果自己不幸身故,就令自己的兒子甯長真代為前往,而粵人性情剛直,甯長真一定會來到。在其時嶺北人眼裏,粵人以刻木作為符契,言誓則至死不渝的信守契約的精神著稱。信守契約是質樸陽剛的品質。粵人信守契約的民族傳統形成於粵人彼此之間長期協作的共同體生活,信守契約帶來的聲望或許會犧牲眼前利益,但卻事關更重要的長遠合作利益。而吏治帝國的散沙順民沒有共同體,彼此之間也就沒有可預期的長遠合作利益,自然便漠視契約。何稠作為外族,粵人在他眼裏這樣的鮮明印象在嶺北人眼裏可以説很具代表性,彼此這樣的民族差異也可謂是源遠流長。史載甯猛力在臨終前也叮囑交代甯長真一定要遵守與何稠的約定,不可失信,在葬事完畢後就要立即上路。最後,甯長真果然如約而至隋帝國朝廷。
甯猛力年終僅 47 歲。他在掌舵甯氏邦國的約三十年時間裏,以部族聯盟的方式統合了西起今崇左、東至今雷州半島的廣大地區。在周邊一些地區的南粵部族屈服於隋帝國的入侵後,他給甯氏邦國創造的統戰價值使得邦國免除了隋帝國的軍事侵略,令彼此改由聯盟合作,外交策略可以説是很成功。甯氏邦國內政經濟亦欣欣向榮,這由北屬宋帝國時期時人評論可知,
猛力最有功於欽,欽人即其墓室宅社而稷之。置祭田數頃,諸甯掌之,至今尚存。
“最有功於欽”道出了甯猛力守護南粵一方水土的功績;“欽人即其墓室宅社而稷之”可知在北屬宋帝國時期,甯猛力成了欽州地區粵人祭祀的對象。在帝國士大夫的眼裏,祭祀甯猛力的場所無疑屬於“淫祠”,而粵人這樣的做法表現出了他們與漢語世界經典的士大夫文化的深刻隔閡。到了公元十六世紀以後,這樣的“淫祠”才在暴明帝國的軍事殖民壓力手底下改頭換面為祖先信仰。甯猛力與他的先輩呂嘉、士燮等一樣都代表着南粵土豪傳統,我們且由甯贙碑文留下的對甯猛力的描述文字一窺他的神采,
父猛力,德貫神皇,氣衝牛斗。 典禮政事隋會無聞;卒乘輯睦,先轂懷讓。
在甯猛力去世之後,甯猛力的長子甯長真便相承為甯氏邦國的豪酋。在甯長真去往隋帝國朝廷謁見過隋文帝之後,隋文帝便授予了甯長真欽州刺史頭銜,經由效忠協議確立了彼此的聯盟關係。此時也已經是陳帝國覆亡之後的第九年,即公元 598 年。在聯盟關係確立後,甯長真便向帝國進貢方物土產以作為名義上的“徵賦”。而對於邦國的內部事務,隋帝國顯然是無權過問的。此後,甯氏邦國與隋帝國總體上維持了比較平穩甚至親密的聯盟合作關係,多有合作行為。如甯贙碑文稱他們這期間“南定交趾之川,北靖蒼梧之野”,就是在得到隋帝國這一強大盟友的支持下鞏固與擴張自己邦國在嶺南當地的統治,還因此使得在公元 602 年隋帝國給予他們獎封;更如在隋煬帝在位期間,甯長真與弟弟甯贙多次率領南粵武士以友軍身份隨同隋帝國南征北戰,給南粵與嶺北帝國的關係史留下了一筆軍事合作的記錄。也由此,甯長真可以説是戎馬一生。
隋帝國在擊敗了萬春國之後,軍事侵略擴張的腳步仍不歇止。公元 605 年,出於貪圖奇珍異寶的目的,隋帝國再次派遣歡州道行軍總管劉方作為指揮官,侵略位於交趾南方的林邑。甯長真響應指揮官劉方的號召南征林邑,率領南粵子弟兵號稱萬餘出越棠(今越南宜春至海萬霎間);劉方則與大將軍張愻、司馬李綱率主力以水軍出比景(今越南南部),而甯贙在其中擔任水軍先鋒。這場戰爭中隋帝國軍隊從海口(林邑入海處)登陸作戰,到闍黎江擊破林邑象兵,再一路向南屢破林邑軍隊。在鏖戰四個月後,以隋帝國軍隊攻入林邑國都、林邑王棄城奔入海上逃亡而告終。自此林邑便對隋帝國朝貢。這這場戰爭裏,甯氏邦國的南粵子弟參與了始終。對於其中的新墉江一役,甯贙碑文描述了那時甯氏的南粵子弟兵在惡劣的環境中“困獸猶鬥”的生動戰爭場面,
雲梯再起,魚驪興維;維兄及弟,陳兵林邑。 推鋒振旅,以先啟行;前茅慮無,中權、後勁。 浮青雀以泛白波;棹赤馬以排綠浪。憑軾相臨,雲橫百陣。 靡旌摩壘,有許伯之雄;折馘掉鞅,模攝叔之勢。故得卧彼鼓旗。 投衡拔旆,困獸猶鬥。鋪舶新墉之江,出寇陁緣之海。 賊艫千乘,公舟二十,旭旦幟交,浸霄未止。公策運在標,權以樓舡五鷁,偏師檄隊,得潰彼豺狼。
可以想象在當時的行伍中間,斷髮紋身的南粵武士與嶺北士兵的不同樣貌相映成趣。這場戰爭中劉方所率領的從水路進攻的軍隊所乘坐的應該就是甯氏邦國的戰船,即上面所述的二十艘畫有“五鷁”即五隻鷁鳥的樓船,它們在水中猶如赤色的雀鳥一般掠波而進。這樣的樓船便應是由甯氏邦國發達的造船產業所製造。
甯贙碑文還描述到粵軍在這場戰爭中“獻捷”亦即幫助帝國取得勝利,這並非虛言。在這場戰爭之後,甯長真與甯贙就獲得了隋帝國的嘉許與一系列的冊封,可見隋帝國在這場戰爭中得以取得勝利,南粵子弟立下了卓著的功勞。另據載,在擊敗了林邑王之後,甯贙還去到了漢帝國時所設置的日南郡象林縣境內,在馬援南征交趾時立下銅柱以示國界線的地方,也效仿了馬援的舉動在地上鐫刻了國界線。這樣的舉動代表當時甯氏邦國的豪酋認可當時作為世界帝國的隋帝國。然而甯長真響應隋帝國的號召參與對林邑的戰事,也是由邦國的外交利益出發,為了鞏固與隋帝國的聯盟關係,以進而取得隋帝國對自身邦國獨立自治的進一步支持。這是甯氏豪酋與帝國合作的基礎。
在這場戰爭數年以後的公元 608 年,甯贙竟以 35 歲的年齡英年早逝。史稱甯贙既有儒學涵養,也不乏軍事成就,尤其在南征林邑戰爭中有卓越表現。而甯贙以及後來的甯道務的墓碑都留下了古代嶺南十分罕見的傳於世的漢文碑刻,前者的碑刻在公元十九世紀被出土發現的時候還被稱為“粵碑之冠”。由於自古以來在嶺南,漢文化並非主流文化,所以嶺南古漢文碑刻十分稀少,這又更襯顯甯氏家族的儒家文化水平在嶺南之高。值得注意的是甯氏家族在南粵同時期的豪酋家族當中,與其説他們是儒化最深的,不如説他們是意識形態構建最超前的。甯氏邦國這樣的意識形態構建主要以甯氏豪酋的合浦分支甯暄——甯純作主導。從甯贙碑的形制與文風來看,他們受到漢帝國時期的人文輸出影響較大,這是由於他們地理上接近紅河三角洲平原,受到了以紅河三角洲平原為中心的漢帝國的文化輻射。儘管甯氏豪酋在其時嶺北帝國時人眼中是徹頭徹尾的“蠻夷”,儘管他們的母語與華夏雅言毫無二致,儘管他們是據有銅鼓、斷髮紋身的南粵豪酋,他們卻像日爾曼裔的華盛頓自認是羅馬元老一樣,將自己比於諸夏國的封建君主,留下“宗子維城,各理封疆之邑”等話語,將周政復古主義作為意識形態,追溯道統到有周以構建自己權力的合法性,同時也顯示了他們並不認可其時嶺北帝國的吏治體制。碑文的字裏行間顯示出他們嚮往有周與諸夏,那個東亞文明未到爛熟而元氣尚存的黃金時代,那個與他們當下邦國所處的文明季候相近似的豐饒時代。這與其説是心有傾慕,毋寧説是惺惺相惜。他們從周公、孔子那些闡揚周制秩序的話語中讀到了自己蠻族的文明化方向,以南粵貴族的身份開始了文明化構建,為自己的權力塑造道統。這也體現了他們的健全直覺,他們當然從文明性質上比華夏的秦政帝國的皇帝更有資格稱為諸夏胄裔,也自然無怪乎他們追認祖先為春秋時代齊桓公齊國的大夫,這是與他們周制意識形態配套的祖先記憶構建!然而,他們手捧的已經是文明的灰燼,不可能以此對抗此時漫淫大地的凜冽季候:即使他們自比於諸夏的諸侯國,嚮往秦漢帝國的鮮卑人也不可能效法周室、效行封建制。在帝國宮廷看來,他們的理想就與宋襄公的騎士精神一樣不合時宜。不管如何,即使他們將自己打扮成諸夏胄裔,自認為是地方長官,也是有周時代歷史語境下的諸侯,而絕非秦制吏治帝國破壞性汲取地方的流官;即使他們認為自己對帝國朝廷效忠,也是如封建騎士對領主那樣的效忠,而絕非對僭主奪政能力的降服。從甯氏這樣的作為可知,那時的粵人已經開始構建自己的意識形態,來作為對邦國習慣法的補充。其它南粵邦國例如瀧州陳氏以佛教作為意識形態,這在後文會敍及。
在南征林邑之後,公元 610 年,甯長真與隋帝國有了第二次軍事合作。隋煬帝再次發起對外侵略的戰爭,這一次的侵略對象是朝鮮半島的高句麗。這是隋帝國第二次徵高麗。隋帝國第一次徵高句麗是在公元 598 年,結果是隋軍損兵折將、大敗而歸,而高句麗傷亡很少。隋煬帝為第二次徵高麗規模非常大。在建成了京杭大運河之後,隋煬帝開始募集東征高麗的軍隊。所募集的軍隊都集中在涿郡(今北京通州)。據《隋書》記載,這次軍隊的募集耗時四年,規模前所未有。據《三國史記》稱作戰部隊總共三十萬,加上後勤人員與運輸人員的總數説法不一,估計在一百萬上下。而這從各地募集而來的三十萬作戰部隊中,便有甯氏邦國的南粵武士,史載為“嶺南排鑹三萬人”。甯長真率領所部南粵子弟兵出南嶺一路向北,不遠奔赴五千裏以外的戰場,是其時南粵軍隊前所未有的大規模遠征。然而這次隋軍東征高麗經歷了遼東、平壤兩場大戰,由於指揮調度失當而再次大敗而歸。雖然粵軍在此次戰爭中的具體表現史籍無載,但由隋煬帝在戰後冊封甯長真為鴻臚卿、安撫大使可知,隋煬帝很賞識粵軍的表現,以致於竟將帝國的中央勛位給予了蠻酋甯長真,也可見其時甯長真及甯氏邦國的影響力,以及甯氏邦國與隋帝國的友好關係。這樣炎炎赫赫的勢力,無怪乎擁有刺史頭銜的南粵豪酋如甯長真在後人看來是蠻酋還是流官竟不易辨識。
在第二次徵高麗失敗之後,隋煬帝第三次徵高麗也無功折返。隋帝國連年對高麗的用兵令朝野疲敝。公元 618 年,李淵入主隋都大興,隋煬帝也在江都被叛軍殺死。同年的不久後李淵令他自己擁立的隋恭帝退位,宣告隋帝國滅亡,鮮卑二代華夏帝國唐帝國建立。這時東亞再一次進入了人口清洗模式,到了唐初在冊人口數減少七成。而嶺南仍然與過往一樣安然無事,並未失序,端賴粵人的部族共同體維持秩序的能力強大;不僅如此,包括甯氏在內的南粵各豪酋還藉此機會紛紛擴張領地。就在李淵入主隋都大興的前一年(公元 617 年),梁帝國皇室後裔蕭銑趁東亞烽火遍地的時候在巴陵(今岳陽市)割據稱王。而後遷都江陵並且稱帝,領土以江漢平原為核心。在嶺北這樣混亂的國際局勢下,南粵各豪酋調整國際站隊,甯長真表示效忠蕭銑,馮盎表示效忠在贛地稱帝的林士弘。這時原隋帝國時就在任的交趾太守丘和由於隋帝國的覆亡也處於獨立狀態。丘和是帝國流官,可見直至此時,交趾仍是嶺南少數由隋帝國流官直接控制的地區之一,而同樣是由隋帝國流官控制的還有由李晙擔任太守的日南。可見此時自馬援彈壓二徵反抗以來已五個半世紀有餘,嶺南的紅河三角洲由帝國直接控制的情形仍然未變,而兩河之間地區由南粵豪酋事實統治的情形也同樣仍然未變。蕭銑、林士弘各派遣使者招附丘和,丘和都拒絕了。而後蕭銑得知林邑西邊的一些國家給丘和進貢明珠、文犀、金寶等奢侈品,在這樣的情形下,丘和儼然已在一方稱王。蕭銑或許是出於對奢侈珍寶的貪戀,也或許是出於對丘和獨立的不滿,促請甯長真出兵交趾征服丘和。甯長真應承下來了,便率領南粵子弟兵渡海進攻丘和。從南征林邑與這一次討伐交趾甯氏的軍隊都有從海路進軍可以知道,甯氏邦國已經有自己成規模的戰船船隊。雖然在史籍中無明確記載這一次甯長真出兵交趾所率領的軍隊規模,但是從丘和的應對策略中可知,甯長真軍隊的人數至少與交趾守軍人數相當,或者甚至超過交趾守軍人數:史稱丘和本來打算放棄軍事抵抗投降,但是他的幕僚高士廉勸説道“甯長真雖然兵馬眾多,但是懸軍深入,且交趾城中的兵力足以抵禦,為什麼要投降他呢?”於是丘和令高士廉率領軍隊從水路陸路並進,迎擊甯長真。史籍對這場戰鬥的具體情形則無載,而戰鬥的結果就是甯長真大敗,所部士兵盡被丘和軍俘虜,幾乎就只是甯長真隻身逃脱。南粵子弟再一次因不幸裹挾入與嶺北人的國際爭端中而犧牲。
數年後的公元 621 年年底,唐帝國將領李靖等突破蕭銑的揚子江防線並擒獲蕭銑,蕭銑短暫的自立結束。不久後,李靖南渡南嶺召會南粵諸豪酋,甯長真只能再次重新調整國際站隊,派子弟謁見李靖。自此甯長真宣佈效忠唐帝國,得授為欽州總管。唐帝國已經是繼梁、陳、隋之後,第四個藉由效忠協議承認甯氏邦國在嶺南領地合法自治的東亞帝國。史稱“自此交、愛之道始通”,即唐帝國通往越南的交趾、愛州(今越南清化)的道路得以打通,唐帝國終於得以在越南建置州縣。唐帝國通往越南的道路此時才通的原因就是勢力強大的甯氏豪酋扼控住了嶺北通往紅河三角洲平原的重要關隘鬼門關(又稱“天門關”,在今北流),到了這時甯氏豪酋才打開鬼門關向唐帝國開放。可見在戰略上,這一時期的南粵起了舉足輕重的阻隔嶺北與越南紅河三角洲的作用。而甯猛力的弟弟甯暄,在早先與甯猛力一起在大廉垌(今合浦)拓展邦國領地的時候,就成為了合浦地區(包括今合浦、浦北、北海)以及雷州半島部分地區的封建領主,是甯氏家族中勢力較大的另外一分支。就在甯長真向唐帝國宣佈效忠的同時,甯暄也派遣自己的使者向唐帝國表示效忠,唐帝國便因應他們的封建領地,給予甯暄之子甯純廉州刺史、甯道明越州(約今浦北)刺史。甯純是甯暄的兒子,因為甯暄在收到唐帝國的迴應之前就去世了,所以此時由其子甯純承襲他的地位。甯道明則是甯氏裏來源模糊的另外一支,不排除是加入甯氏集團冠取漢姓的本土豪酋。當時的甯氏邦國的一些酋領不是甯逵的嫡系,甚至也不在帝國登記當官,如《太平寰宇記》卷一六七記載:“貞觀十二年(公元 638 年),清平公李宏節遣欽州首領甯師宋(《舊唐書》作甯師京)尋劉方故道,行達交趾,開拓夷僚”,即唐朝李宏節依靠欽州首領甯師京帶領,尋訪以前劉方南征林邑的故道,藉助甯氏家族開拓在嶺南的影響。而甯師京並不屬於甯逵嫡系,同樣不排除可能是加入了甯氏集團而冠取漢姓的本土豪酋。
自此之後,甯氏邦國的政治局勢變得撲朔迷離,這種撲朔迷離的局面源自於唐帝國初期對粵的消極戰略,使得南粵的各邦國在來自嶺北的國際壓力減少的情況下互相競逐利益。公元 623 年,甯長真與其他南粵豪酋如今柳州的沈遜、今來賓的秦元覽、今融水的歐陽世普主動向唐帝國朝廷進獻寶物,其中甯長真進獻了東京灣特產大明珠。這一次主動進獻的原因自然是甯長真希望可以取得唐帝國對自己邦國的支持。唐高祖李淵以道路遙遠、勞費人力為由不予接受。由此,甯長真等人的這次外交斡旋活動宣告失敗,即甯長真未取得唐帝國的支持。在此之後,南粵各邦國之間為了互相競逐利益發生了一系列戰爭,其中與甯氏豪酋有關的有如下:公元 623 年,高州豪酋馮暄(冼夫人長孫)、羅竇豪酋談殿、昌州(今博白)豪酋龐孝泰也聯合起來進攻合浦豪酋甯純的領地,先是攻陷了南越州(約今合浦),並進一步攻擊姜州(約今靈山、浦北)。甯純出兵救援姜州,將三豪酋擊退。在這一次,史籍稱馮暄、談殿、龐孝泰為“造反”。而在接下來的公元 625 年,甯長真出兵攻擊甯純所控制的姜州並攻陷姜州州治封山,高涼的馮暄也響應甯長真出兵,卻被昌州龐孝泰擊退。這一次在史籍裏,甯長真、馮暄在帝國視角里是“造反”的一方,而龐孝泰由先前作為造反唐帝國的一方轉換成了和唐帝國站在一邊。
這一段時期裏這些南粵豪酋的軍事行為在漢文史籍中被描述為“造反”,然而這些軍事行動都發生在南粵豪酋之間,他們的軍事行為也並非直接指向唐帝國殖民者本身。而且他們的身份並不是一直都是造反者,而是常在“刺史”與“造反者”之間反覆變換。其實這不過是由於他們在一段時間裏取得了唐帝國的支持,而另一段時間裏失去了唐帝國的支持。除了上面所述的甯長真與龐孝泰之外,越州豪酋甯道明也是這樣的例子,在《資治通鑑》中描述他與龐孝泰、馮暄一同造反,寫道“南州刺史龐孝泰(泰)、南越州民甯道明、高州首領馮暄俱反”,卻又在三年之後當他被南越州人盧南刺殺時稱呼他為“刺史甯道明”,可見在這三年之內他在唐帝國視角中的政治身份就發生了轉換。這反映了這一段時期裏唐帝國分化南粵諸豪酋的策略。而這樣的情況當然不是史上第一次,早在公元五世紀時,前面章節所述的合浦豪酋陳檀就在一次與帝國的軍事衝突之後,就被帝國授銜“龍驤將軍”。
然而在這一次戰爭之後的次年即公元 626 年,甯道明被本地人盧南所殺,原因無載。不久之後,甯長真也在這次南粵豪酋內部的衝突期間因病去世,離開了它守護三十年的東京灣。甯長真掌舵甯氏邦國的三十年期間,在嶺北陳帝國、隋帝國、唐帝國更替的動亂擾攘之際,甯長真與父輩甯猛力一樣盡力守護了粵人的共同體,也令南粵在國際局勢風雲變化中一如既往地安定。甯長真又尤以軍事成就垂名於史。然而,甯長真這樣的軍事成就自然也決不是東亞帝國式開疆拓土的“武功”,而是生於斯土的南粵武士捍衞斯土的榮耀。鮮卑蠻族作為甯長真的對手,正處在黃金時代,其如日中天的勢能遠非此前的建康諸帝國可以比擬。甯長真對他們的斡旋合作戰略讓嶺南免受戰火延燒的同時也保存了粵人的自由!且讓我們從甯贙碑文對他的描述裏回想他的身姿,
兄長真,包山嶽之志,操雲霞之襟。行應管鍾,義通泉湧;褰帷本土,刺舉家邦;節盡中朝,風純面海。
在甯長真去世之後,甯長真之子甯璩相承為邦國酋長,然而對於他的事蹟史籍甚少記載。而在此之後不久,唐帝國對嶺南的政策亦發生變化:唐帝國本來在嶺南有“都督府”一層行政區劃,都督府下轄多個州,擔任都督的南粵豪酋在帝國體制內擁有較之以往的“刺史”更少受帝國約束的權力,而就在甯長真去世之後次年,包括“欽州都督府”在內的嶺南幾個都督府即被逐個取消。唐帝國之所以這樣做,可能正是因為都督府被在當地非常強勢的南粵豪酋所操縱了,還索性不如取消。到了公元 636 年,唐帝國將驻欽州的行政办事处遷移到今靈山,這亦可能是唐帝國方面在甯氏的壓力下所為。再之後,唐高宗即位,長安朝廷不如唐太宗時期強勢,唐帝國對嶺南事務的干涉能力更是大大下降。為了扭轉這樣的消極態勢,在 670 年,唐帝國即開始對南粵實行“南選”制度,亦即在南粵本地挑選人到擔任其它地方的地方官,這其實是嶺北帝國傳統的干涉嶺南事務的手段。如甯璩之子甯道務,先任襄州臨漳縣(今上思)令,約公元 696~697 年出任龍州(今龍州)司馬,以後歷任愛州司馬、愛州牧等職,最後任新州(今新興)刺史。又如甯道務的長子甯岐嵐擔任桂州始安主簿。不過不管“南選”制度如何摻沙,甯氏豪酋仍然毫無疑問地在當地樹大根深,當地的統治權仍然緊緊地握在他們手裏。
除了實行“南選”制度之外,唐帝國還推選南粵豪酋的子弟學習並參加科舉。宦遊帝國的甯氏子弟除了有前面所述的甯道務、甯歧嵐外,還有值得一提的甯悌原。甯悌原以當時第九名的高排位成為嶺南史上第二位進士,而後官至諫議大夫,世稱甯諫議。來自蠻夷之地的甯悌原竟以第九名考取進士,這在當時引起了不小轟動。然而在東亞北方的舊族仍然憑藉門閥地位出將入相的當時,藉由科舉入第進入帝國政治體制的甯氏族人也只能站在朝堂的邊緣。而通過科舉制度入朝為官的甯悌原仍然是粵人陽剛率直的秉性,最出名的事蹟是擔任史官的他敢於直書“皇帝諱隱事”,即唐朝初期李建成、李世民、李元吉三兄弟為爭奪皇位而互相殺害一事,最後因忤逆帝旨而去官,由是名聲“益震於天下”。可見粵人不合於帝國武斷權力的意識形態需求也是自古以來,直至近現代,粵地的新聞媒體界也尤以風氣自由開放而著稱。到了後世,在東亞帝國割草機的收割之下,諸多甯氏家族眾多子弟當中,只有在帝國士大夫價值觀裏的正面典型甯悌原得以留下眾多遺蹟供後人瞻仰,如在欽州、靈山地區與甯悌原相關的遺蹟有諫議樓、駕馬嶺、諫議井、諫議墓以及多處諫議廟等。其中尤以諫議廟出名。南粵在後世的帝國士大夫眼中仍然“淫祠”遍地,而諫議廟都被視作少有的正祠,竟然也在後來割草機的轟鳴聲下無存,這都見證了帝國主義者對南粵文明犯下的累累罪行。而以甯悌原為代表,後世的甯氏家族後人不少走上了科舉的道路,這是南粵封建貴族在帝國文治主義的導向下,企圖向學閥轉型進而影響帝國的努力,然而粵人所處的空間與時間不會給粵人這樣的機會。後人還將甯氏標榜為士大夫典型,其實是由於後人已經遺失了關於邦國共同體的所有記憶,所以對彼時先人的認知圖景懵懂無知。
起源於甯氏豪酋時期的欽州坭興陶,其工藝傳承至今而不中斷(圖片來源於網路)
甯氏邦國政治勢力被削弱的根本原因還是在於國際秩序輸入路線的變化。八世紀以後,波斯和阿拉伯文化持續伴隨着遠洋海舶到來,波斯人、阿拉伯人形成了貿易寡頭在口岸城市亦即廣州的統治。而包括甯氏豪酋在內的原先跟鮮卑帝國發生交涉的那些豪酋,隨着他們原先的交易體系的邊緣化,自身在財富方面受到了損失。伴隨着財富損失帶來的勢力下降,甯氏邦國的政治地位在帝國主導的國際體系裏也下降。在這樣的國際形勢的變化下,甯氏家族一方面揀選子弟進入帝國政治體制宦遊、一方面統治當地的局面仍一直持續到了公元八世紀初。約在公元 680 年代時,在唐中宗被武則天廢掉後,唐中宗的皇親韋玄貞閤家被朝廷流放到欽州。後來韋玄貞病逝在欽州,甯氏家族的甯承與甯基二兄弟欲強娶韋玄貞的兩個女兒為妻,韋玄貞的妻子崔氏堅決不答應,甯承與甯基二兄弟即殺死崔氏,四個兒子逃到容州(今北流)也被甯承與甯基兄弟追蹤而殺死,兩個女兒則僥倖逃回京師。在這件事裏,甯氏很可能是由於得到了武則天的授意才這樣做,然而這卻令他們捲入了唐帝國的宮廷權力鬥爭。事隔二十餘年之後的公元 706 年,唐中宗已復歸皇位,便向甯氏尋仇。由於帝國在欽州地方沒有甚麼在地勢力,對作為當地豪酋的甯氏家族根本奈何不得,所以唐帝國只好從廣州出兵,派遣廣州都督周仁軌率軍二萬餘眾,討伐欽州的甯氏族人。據載周仁軌軍先是執殺了甯承與甯基二兄弟,然後還大肆掠殺欽州當地的甯氏部眾。部分甯氏族人則乘船在欽州灣海上逃亡,也被周仁軌也出海搜捕。這次捕殺針對的是甯氏豪酋根據地欽州地區的甯子弟,雖然唐帝國的軍隊掠殺完就撤退,但是也對甯氏豪酋的勢力造成了不小打擊。
諷刺的是這就是帝國士大夫所編撰的史書裏所歌頌的開元盛世,然而這樣的盛世自然就是南粵的衰世。而粵人對帝國侵略者的鬥爭也毫不歇止。西原地區原先向甯氏效忠的粵人部族並未由帝國得到,他們可稱作是甯氏邦國的餘脈。到了公元 740 年代,他們的勢力已經大大擴張。他們推舉黃少卿為首領舉兵討伐唐帝國,而舉兵的最初目的就是要收復欽州等甯氏邦國的前領土,史載“欽州蠻黃少卿反,圍州城”。這場粵人與帝國的全面戰爭幾乎持續到唐帝國末年,撼動了唐帝國的統治根基,這在後文會敍。
而在甯氏邦國式微了之後,在歲月長河中流淌了約九百年的靈山型銅鼓的鼓聲便漸漸成為絕唱。然而,與它相關的民俗卻從未中斷。如今,在每年的農曆八月,農事豐收的仲秋時節,東京灣今欽州、靈山、合浦的粵人就跳起千年前流傳下來的儺祭歌舞(俗稱“跳嶺頭”),以祈福、貢祖、消災、慶獲豐收、追祭國殤。這個流傳了千年的儺祭活動史上的一個重要主神就是甯氏家族的甯悌原。蛙是粵人先民崇拜的圖騰,粵地銅鼓的一個重要特徵就是鼓面上有立體的蛙塑像,而現在跳嶺頭儺祭舞蹈的標誌性動作“山字手”,就與花山巖畫上所繪的兩千多年前粵人先民的蛙舞動作一模一樣。這樣的民俗是粵人吟唱了千年的浪漫詩篇。
“跳嶺頭”之表演者(圖片來源於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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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二世紀漢帝國亡南越國后,卻放棄全面軍事征服位於粵江口與紅河三角洲平原中間的這片地域,而對這片地域的粵人部族沿襲了南越國所採取的合作策略。這片地域即爲彼時粵人先民核心領地的“兩河之間的地區“。直至此後近八百年內,粵人先民在兩河地區各邦國逐漸成長如峯巒並立,讓華夏世界沒有全面侵略征服這裏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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