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涼地區的粵人以鑒江流域、漠陽江流域為主要的繁衍生息地。他們的銅鼓與靈山型銅鼓一樣同屬於黑格爾 II 型銅鼓的一個子型,學術上又稱為“北流型銅鼓”。相較於很早就與漢帝國合作經營海貿事業的東京灣地區的粵人,高涼地區的粵人與帝國接觸得更晚,在人文上接受漢帝國的輻射也更小。直到孫吳帝國以建康為首都,在孫吳帝國殖民者從建康去往紅河三角洲平原的路線上,高涼地區成為了必經之路。自此開始,建康帝國與高涼地區的粵人才產生較多的接觸。高涼的南粵豪酋錢愽、黃吳也都正是在這時(公元三世紀初)才出現在漢文史籍上,與孫吳帝國聯盟合作。也由於建康諸帝國以建康為首都,使得贛江成為了湘江之外的另外一條溝通南嶺南北的主要交通幹道,距離贛江更近的廣州港也隨之崛起。並且在公元三世紀末隨着遠航船舶技術的發展,瓊州海峽——廣州的貿易路線得到了很大的發展,因此使得瓊州海峽南邊的海南成為了南粵海洋貿易路線上新的中轉站,高涼的粵人也在後來跟着拓殖到了海南。
關於高涼冼氏的最早的民間傳説還可以上溯到南越國時期,
洗氏,一在尉佗(趙佗)時,保障高涼,有威德。其知名又在側、貳之先,故論越女之賢者,以洗氏為首。洗氏,高州人,身長七尺,兼三人之力……秦末,五嶺喪亂,洗氏集兵保境,蠻酋不敢侵軼。及趙佗稱王,洗氏乃齎軍裝物用二百擔入覲,佗大歡悦,與論時政及兵法,智辯縱橫,莫能折。乃委其治高梁,恩威振物,鄰郡賴之。今南道多洗姓,皆其枝流雲。——屈大鈞《廣東新語》
在民間見聞輯錄志《廣東新語》的這段記述裏,冼氏在南越王時期就是高涼地區的豪酋,在秦末東亞大洪水之際,冼氏發揚南粵土豪傳統,率領武士保障南粵一方安定;冼氏還覲見過南越王趙佗,並與趙佗談笑風生。最後講到冼姓是廣東南路(民國時期的高州、雷州、欽州、廉州、陽江、陽春等地)大姓,到了今天仍然是這樣。民間傳説自然有失真與文學化的地方,然而可從中提取的一點信息就是冼氏在歷史上很早就已經是高涼地區的南粵豪酋。此外在《隋書》裏,冼氏被描述為在梁帝國時期就“世為南越首領,跨踞山洞,部落十餘萬家”的南粵豪酋,由“部落十餘萬家”的描述足可見冼氏部族的勢力十分強大。不過在公元六世紀之前,冼氏豪酋的勢力還遠未到鼎盛時期,在公元六世紀之後,冼氏豪酋控制了海南北部的貿易交通要道而獲取大量貿易財富,以及在這時的一輪南粵豪酋勢力的分化與整合中與陳霸先合作聯盟,才由此擴張了勢力而崛起稱雄。
公元 513 年,高涼南粵豪酋家族冼氏的女兒冼英出生。百粵民族傳統重女權,許多女子成為並不遜於男子的武士。從西江流域的龍母傳説、二徵姊妹、趙貞、綠珠、冼夫人,都是這一淳樸傳統延續不絕的體現。而後世的華夏士大夫竟將這樣的淳樸傳統蔑視為不合於儒家“禮教”的陋俗而加以撻伐,實是嶺北帝國殖民者對南粵文明的迫害。冼英自小就隨同都是豪酋的父母參加部族之間的低烈度戰爭,在不斷的歷練中逐漸成長為獨當一面的南粵武士。此外,《隋書》中還提到冼夫人“每勸親戚為善,由是信義結於本鄉”,這是士大夫對南粵部族習慣法不到位的描述,“信義”其實應該是南粵部族之間封建性的合作契約。此時,冼夫人的兄長冼挺有“梁州刺史”的銜位,所謂梁州地理位置也大致是高涼地區。大約在冼挺領導的時期裏,冼氏邦國勢力已經很強大,遠至海南北部的很多南粵部族都已經向冼氏效忠。到了在公元 520 年代,如前所述梁帝國為了取得印度洋商貿路線的控制權而興兵侵略南粵。公元 528 年,西江督護孫冏、新州刺史盧子雄率領糾集數萬大軍,越過陽春北界,悍然向高涼粵人的領土發起了野蠻的侵略。梁帝國侵略者殘暴至對粵人採取了恐怖的屠殺政策,將粵人的部族村寨變成了屍山血海。而冼夫人的父親與叔父就在這時與帝國侵略者的對抗中死去,一説是在戰鬥中戰死,另一説是孫冏假借招撫封拜之名,召集各部族豪酋到高要參加軍事會議,再設伏將冼夫人的父親與叔父擒殺。在父親與叔父死後,雖然這時的冼夫人尚是少女,卻不得不與兄長冼挺一起,站出來率領族人承擔保衞家園、反擊帝國侵略軍的重任。冼夫人率部族子弟們從平原、丘陵地帶退守到了今電白、陽春、高州間的深山之中,藉助這裏的蒼莽叢林作為作戰的掩護,利用熟悉地形之便,不懈地對孫冏的侵略軍展開遊擊作戰,令侵略軍傷亡慘重,寸步難進。戰爭在持續了七年之後,在高涼山區丟下了成千上萬具屍體的梁帝國侵略軍停止進攻,高涼冼氏抗梁戰爭終於勝利。這場戰爭之後,南粵武士們在高涼地區的山區留下的上營、下營、十二火灶、馬子坳、軍堡等等冼夫人軍事活動的遺蹟保存至今,正是粵人保家衞國曆史的印記。而據傳説,冼夫人在這場戰爭中曾一度有機會擒殺殺父仇人孫冏,但冼夫人卻選擇了放走孫冏,原因是為了與帝國妥協取得和平。與南粵史上的各個領袖一樣,冼夫人是厭戰的:每個南粵部族的戰士都是部族共同體的成員,冼夫人無法做到像帝國將領那樣只對戰爭勝敗負責而無視共同體成員的生命,由此她不願意將部族拖入戰爭的泥潭。而目睹了這場戰爭的酷烈與父親的犧牲或許更加深了冼夫人的厭戰心態,令得她日後不斷選擇與帝國聯盟合作,披上效忠帝國的外衣保境安民,甚至包括她的婚姻也是選擇與帝國的刺史家族結合。在士大夫的文字記錄裏,這樣的效忠更進一步地被描述為因忠君而投降。
冼夫人在這場戰爭中證明了她的領導能力。不久後,她也迎來了自己的婚姻,這就是被世代傳為佳話的“馮冼聯姻”,即在帝國的羅州刺史馮融的主張下,為他兒子馮寶娉娶冼夫人。這樣的聯姻自然是互表親善的政治聯姻,而這場政治聯姻確實對此後南粵的政局產生了深遠影響。順帶講一下,在那時的南粵,除了這樣的南粵豪酋家族與帝國官員的聯姻外,南粵邦國的封建網絡內成員之間都互有聯姻往來,如瀧州陳氏家族的女兒陳氏嫁給了冼夫人孫子馮暄,以及後來馮氏家族的女兒嫁給了甯長真之子甯璩(一説是甯據)。而馮融之所以主張娉娶粵人豪酋家族的冼夫人促成政治聯姻,是因為羅州(今化州)刺史馮融的家族雖然在粵地已經三世,卻因為本身是帝國流官,在南粵本地無根基而勢力弱小,無法融入粵人的部族共同體生活,致使他們沒有辦法與粵人有效打交道。也可以由此推想,這是絕大多數空掛着帝國官員頭銜的在高地南粵的殖民流官的常態,他們的名分只留在帝國朝廷官員銓選的冊子上。而自冼馮聯姻之後,馮氏家族等於向粵人宣示了他們將忠於南粵,藉由聯姻而歸化南粵成為粵人,這是粵人成功反統戰的又一個案例。既然馮氏不是南粵本地出身,那他們是哪裏來的呢?他們是來自北亞的鮮卑騎士的後裔!馮寶的曾祖父馮業是北燕國皇室成員,在公元 436 年北魏滅北燕之際,馮業率領部眾數百從海路出逃,投奔了當時首都在建康的劉宋帝國。劉宋帝國遂將馮業安置在岡州即現在的新會,自此馮氏家族世代擔任駐粵殖民據點機構的官員:從入粵先祖馮業到二代的馮代、三代的馮融都襲任羅州刺史,及至四代的馮寶出任高涼郡太守。從馮寶與冼夫人聯姻開始,馮氏家族便與高涼當地南粵部族的聯結成了緊密的共同體。相傳二人在今陽春的潭水鎮結婚,且也就是在此時此地,冼夫人的兄長冼挺在這裏將象徵部族權力的銅鼓與旗幟交接給冼夫人與馮寶二人,代表二人此後成為邦國新的執掌者。據傳,這一次銅鼓與旗幟交接大會舉行的這座山嶺,就是今天陽春的旗鼓嶺。
在這時,馮冼氏邦國與梁帝國之間的硝煙早已經散去,彼此也達成了合作聯盟。到了公元 540 年,史載冼夫人向梁帝國提請在海南島北部置崖州。如前所述,梁武帝一直想要控制住經由嶺南通往印度的海貿路線,以致於因此發起了對南粵諸邦國的戰爭,而“崖州”正是其時扼控嶺南海洋貿易路線的要害之處。此前在冼挺執掌邦國的時候,“崖州”的南粵部族又早已經向冼氏邦國效忠。因此,冼夫人這一舉動無疑是向梁武帝表示合作誠意。儘管“崖州”的實際控制者自然是馮冼氏邦國,但這樣做滿足了帝國傳統的地圖開疆的需求,使得帝國支持馮冼氏邦國在崖州的實際統治。
然而,這樣安定的局面維持不久。公元 548 年,侯景之亂爆發,梁帝國的統治權遭受到了破壞性打擊。同年冬季,侯景進圍梁帝國首都建康城。各路勤王、圍剿侯景的軍事勢力也從四面八方進援建康,消息傳到了當時遠在嶺南的陳霸先這裏,陳霸先決定北上勤王、攻伐侯景。然而勤王的各路軍事勢力如邵陵王蕭綸、河東王蕭譽、湘東王蕭繹等等都各揣心事,希望借大亂之機博取優勢,因此相互掣肘甚至相互廝殺。僭主帝制下朝廷的各方下屬勢力,彼此根本不可能是政治共同體,他們真正的生命力相對於總是能奮鬥自衞的南粵各個邦國而言其實虛弱不堪。也正由此,意圖北上的陳霸先遇到了種種阻撓,這些阻撓多來自梁帝國本身內部。首先是廣州刺史元景背叛梁帝國起兵響應侯景,與陳霸先對峙。在經過半年多以後的 549 年 7 月,陳霸先才擊敗元景,且迎立梁帝國宗室蕭勃為新的廣州刺史。然後在 550 年,陳霸先就率一支人數不足三萬的軍隊,越過南嶺北上。在這時北上的陳霸先軍隊當中,便有在後來助陳霸先克平侯景之亂而戰功彪炳的南粵大將侯安都以及他所率的三千人馬,以及歸附了陳霸先的陳文徹,他們都是追隨陳霸先的南粵子弟。行軍至南康(今江西贛州)的時候,陳霸先再次遇到了阻撓。陳霸先所迎立的廣州刺史蕭勃亦意欲掣肘梁武帝,聯絡了南康當地的勢力蔡路養阻擊陳霸先。陳霸先在大庾嶺北與蔡路養的二萬軍隊交戰並將其擊破。陳霸先就此再過一關,率軍進至南康的崎頭古城(今江西大餘)。在這裏陳霸先遇上了高州豪酋、時任高州刺史的李遷仕。李遷仕也聲稱是與陳霸先一樣率軍趕赴建康勤王,這時他駐紮在了大皋口(江西吉安南)。李遷仕邀請時任高涼太守的馮寶會面,馮寶想要應承前往,這時史籍中記載了這樣冼夫人對馮寶所講的下面一段對話,
- 夫人止之曰:“刺史無故不合召太守,必欲詐君共為反耳。”
- 寶曰:“何以知之?”
- 夫人曰:“刺史被召援台(即台城,建康帝國皇宮所在地),乃稱有疾,鑄兵聚眾,而後喚君。今者若往,必留質,追君兵眾。此意可見,願且無行,以觀其勢。”
——《隋書·列女傳》
冼夫人認為李遷仕不會無緣無故召見馮寶,猜測李遷仕會“反”,亦即不會真心北上勤王救援梁朝廷。理由是李遷仕此前被召救援台城(建康皇宮)的時候,李遷仕稱帶病不前往,而且鑄造兵器召集兵眾,這時他又召見馮寶,如果馮寶前往,必然會被他扣押。因此,馮冼二人並沒有應承李遷仕的召喚而前往。事實上,李遷仕確實是佔據大皋口阻撓陳霸先北上的。李遷仕這樣做的目的很可能是由於他與蕭勃合作,受蕭勃之邀阻住陳霸先北上,以減少一個他們在北邊奪權的對手。幾日之後,李遷仕果然派遣主帥杜平虜進據灨石(今江西萬安),進逼陳霸先。這時李遷仕成了陳霸先北上很大的障礙。陳霸先遂派遣將領周文育與杜僧明迎戰。史載馮冼二人知悉兩軍交戰的情況後,做出了幫助陳霸先的重要決斷,
夫人曰:“平虜,驍將也,領兵入灨石,即與官兵相拒,未得還。遷仕在州,無能為也。若君自往,必有戰鬥。宜遣使詐之,卑辭厚禮,雲身未敢出,欲遣婦往參。彼聞之喜,必無防慮。於是我將千餘人,步擔雜物,唱言輸賧,得至柵下,賊必可圖……——《隋書·列女傳》
冼夫人認為如果由馮寶前往,雙方必然發生戰鬥,應宜用詐計,由冼夫人前往以降低李遷仕的警戒心,令千餘人步行輸送雜物,詐稱是輸送財物,進而接近李遷仕在大皋口的本營,再一舉攻克之。而杜平虜正在灨石前線與陳霸先軍隊接戰,必然無法回援李遷仕。馮寶聽從了冼夫人的計策並執行。李遷仕看到冼夫人帶領人馬擔送貨物,果然不設防備,冼夫人就此率領粵軍發動奇襲,一舉將李遷仕擊潰。在冼馮的粵軍的進攻配合之下,前線的周文育與杜僧明也將杜平虜擊退,及此,陳霸先軍贏得了這一次戰鬥的勝利。儘管史籍對冼夫人的這篇描述不乏文學化色彩,但是冼夫人這位粵人的女性領袖的勇敢品質必然仍在這鉛華飾詞的背後閃耀。而後,陳霸先與冼夫人兩位豪酋在灨石會面,這就是史上著名的“灨石之會”。而李遷仕退守到寧都稍息重整兵馬,不久後發動了對陳霸先的再一次進攻,這一次陳霸先與李遷仕相持不下地激戰,在戰局膠着一百餘天之後,陳霸先軍終於將李遷仕軍擊破並擒殺李遷仕,打通了去往建康的道路。
儘管我們無法得知灨石之會這兩位豪酋的對談內容,但可知冼夫人在與陳霸先在灨石會面過後,對陳霸先非常欽佩,此後極力支持陳霸先,史稱冼夫人對馮寶説道“陳都督大可畏,極得眾心。我觀此人必能平賊,君宜厚資之。”冼夫人對陳霸先這樣地支持,恐怕不乏由於同是百越豪酋之間的惺惺相惜。而冼夫人對陳霸先的期許沒有落空,公元 552 年,陳霸先與蕭梁名將王僧辯會軍,一同攻佔了建康城,侯景兵敗身死,慘烈的侯景之亂自此終於落下帷幕,華夏漢魏君統也被付之一炬。冼夫人也因為在克平侯景之亂立下的功勛被梁帝國冊封為“保護侯夫人”。陳霸先隨後在公元 557 年稱帝,建立陳帝國,然而其實他的另一個身份是各地尤其揚子江以南豪酋勢力的盟主,冼夫人便是盟主陳霸先的忠實支持者。相比之下,馮冼氏邦國西面的甯氏邦國就未與陳帝國有這樣緊密的來往與聯繫。冼夫人這樣做顯示了她的洞察力。陳帝國雖有帝國之名卻不是華夏傳統的吏治帝國,陳霸先雖有皇帝之名卻不是華夏帝國的僭主,與陳帝國保持緊密聯盟——也毋寧説是保持與同是百越的吳越聯盟,當然是守護南粵自由與和平的出色戰略。須知,粵人有武德,卻更厭戰;粵人無畏戰鬥,卻更渴盼和平。在過去,尤其是與梁帝國幾十年裏頻密的大大小小的戰爭,驚擾了這片向來無重大戰亂的土地。可以説她選擇與陳霸先結盟,就是期盼南粵可以有和平的未來!陳霸先在登基稱帝之後,就冊封馮寶為“護國侯”,以陽春為首府,即完全承認了馮冼氏邦國的自立。
然而就在陳帝國建立的第二年,馮寶卻因病在陽春不幸逝世。馮冼氏邦國的大酋長去世,引起了邦國政治局勢的不穩,冼夫人站出來安撫邦國,史稱“數州晏然”。馮冼氏邦國也決定由冼夫人與馮寶年僅九歲的兒子馮僕成為馮寶的繼承人。然而保持與帝國的合作還需要取得帝國的名分,依照帝國的規矩,當官須年滿三十歲。雖然此時馮僕年僅九歲,但是陳帝國還是決定除授馮僕官職。畢竟陳帝國不是華夏傳統的吏治帝國,自立的南粵邦國也更非帝國能直接控制的土地,這樣名義上的從屬只是彼此聯盟的表徵,因此這一次陳霸先為南粵違反了帝國的傳統規矩。然而為了表達合作誠意,馮僕必須覲見陳霸先一次。由此,九歲的馮僕就在冼夫人與各個部族酋長的陪同下前往丹陽面見陳霸先,並向陳霸先送上經由海洋貿易從扶南(今柬埔寨)進口到南粵的犀杖,陳霸先也授予馮僕陽春太守。自此之後,陳帝國與馮冼氏邦國繼續保持了彼此的親善聯盟,在此之上,也帶來了冼夫人所期望的南粵的和平安定。而在與馮僕會面的一年之後,陳武帝陳霸先駕崩,結束了他傳奇的一生。在這後來約公元 560 年代,馮僕迎娶了與母親同姓的粵女冼氏。
這時,馮冼氏邦國已經以部族聯盟的方式統合了西起羅州(今化州、湛江)、東抵岡州(今四邑)、北到瀧州(今羅定)、南達海南的廣大領土。此後馮冼氏邦國迎來了安定發展的一段時期,邦國首府陽春也從冼夫人選址到經過歷年的墾拓日漸富庶。如冼夫人在石菉山開礦鍊銅、在春城鐵坑山開礦鍊鐵,製造銅鐵的農具、兵器等,給農人與武士們配備了精良的裝備,令陽春冶煉業尤為發達;再如,趁墟是粵人的商業習俗,每逢墟日,各部族的人們就趕赴墟市交易物資,在冼夫人的倡導下,每年五月初四和七月十四,高涼粵人在陽春的高流河烽火台之南開辦大墟市,名為“高僚墟”,令陽春商業繁榮。現在高僚墟已改名叫高流墟,傳承一千四百多年至今日仍然活躍。由此可見粵人自發秩序維護良好,即使南粵在歷次嶺北蔓延下來的大洪水中不乏遭受衝擊,這樣的民俗還是並未受到重大破壞而連續保持了下來。陽春在冼夫人這一時期的治理下,巋然成為南粵一大都會。
此後陳帝國經歷了數個皇帝,到了公元 569 年的陳宣帝時期,陳帝國四處不安,叛亂頻仍。如在前文“反建康帝國侵略戰爭(下)”一章所述,廣州刺史歐陽氏家族是南粵一大家族,這時因其在廣州的炎赫勢力受到了陳宣帝的猜忌,陳宣帝遂起了貶黜歐陽紇的削藩念頭,令沈恪代歐陽紇為廣州刺史,徵召歐陽紇入京為左衞將軍,意為調虎離山。歐陽紇不願意離開南粵,聞訊即起兵造反,陳朝廷以呂嘉為事例勸阻,而歐陽紇不為所動。公元 570 年正月,歐陽紇以商議軍情為名義召馮僕到廣州城,將其誘捕關押,目的是以馮僕為人質,脅迫勢力強大的冼馮豪酋勢力一同起事。歐陽紇還遣使假馮僕之名寫求救信給冼夫人,意圖迫使冼夫人就範。此時冼夫人已年近六十,喪夫多年的她本難以再承受喪子之痛,然而在史籍上卻留下了她此時的一句話慨然作為答覆,
我為忠貞,經今兩代,不能惜汝,輒負國家。——《北史·列女傳》
在士大夫編寫的漢文史籍裏,因為需要將冼夫人標榜為忠誠於帝國朝廷的“蠻夷”的正面典型,以宣示帝國“德望”的無遠弗屆,所以使用了這些渲染到失真了的文學化描述。而冼夫人在南粵大地生於斯、長於斯,是身土不二的南粵土豪,她的任何政治決策都不可能背叛她自己及至共同體成員的利益。早在率領部族武士與梁帝國侵略軍拉鋸進退的時刻,她就看見了她深愛的這片土地最彷徨的樣子,這樣一路經歷硝煙洗禮過來,她深深知道保持馮冼氏邦國與陳帝國的緊密聯盟之於守護南粵自由的長遠戰略意義。因此,她回絕了她唯一的兒子馮僕的求救請求!然後,冼夫人即動員諸部族酋長率領軍隊拒守邦國疆界,並等待陳帝國將領章昭達的平叛軍隊抵達,以一起進攻歐陽紇。章昭達的軍隊也一路倍道兼行,由湟水道(今連州)進入嶺南,到達了始興(今韶關)。歐陽紇也率軍北上迎擊,兩軍相持於湟水。次年(公元 570 年)三月,冼夫人在與章昭達通訊過後,就率軍自陽春出征,輕取防守空虛的廣州城,將馮僕從獄中救了出來。到了八月,冼夫人與章昭達兩軍夾擊歐陽紇,雙方在浛洭(今清遠)一帶的北江江面上展開了最後的決戰。歐陽紇軍用竹籠盛裝大量沙石放置在水柵,還設置了橫江鐵鏈、木樁,都用來遏止冼、章的軍船前進。章昭達軍在上游,派遣軍士口銜刀子潛入水中了割斷了竹籠的篾,解開了這一障礙;冼夫人與馮僕的粵軍則乘竹木排撞開了歐陽紇軍設置的橫江鐵鏈和木樁,並乘風縱火焚燒歐陽紇軍的船隻,令歐陽紇軍陷入混亂。章昭達軍再駛軍船順江流而下,大破歐陽紇軍並生擒了歐陽紇。此後,歐陽紇被押送去了建康,陳帝國朝廷將其斬首。克平歐陽紇的戰事終告結束,陳帝國朝廷對冼馮家族大加封賞,以冼夫人平歐陽紇之功冊命她為石龍太夫人,而馮僕也因為母親的功勞,得冊命為信都侯、石龍太守。這一次,冼夫人以她在關鍵節點的決斷守住乃至加深了與陳帝國的緊密聯盟。
公元 584 年,馮僕竟以約 35 歲的年齡英年早逝,身後留下了長子馮魂、次子馮暄、三子馮盎三位年少的子嗣。須知此時冼夫人已經七旬高齡,卻經歷過了喪夫之痛後還再經歷喪子之痛。她已年邁,而三個孫子還須長成,才能代她繼續守護這片土地,在此之前,她仍必須親臨陣線,注視國際局勢的動向。公元 589 年,劇變終於發生,鮮卑人的隋帝國繼征服了揚子江以北的東亞大陸之後,也越過揚子江攻入建康城,征服了吳越人的陳帝國。此後隋帝國派遣一支兩萬人的軍隊,以韋洸為主帥,負責經略嶺南,令冼夫人等南粵豪酋效忠。然而韋洸的軍隊一路南下到了南嶺邊上,也許是因為對嶺南不熟悉,所以在嶺北徘徊遲遲,並未前進一步翻越南嶺。而冼夫人這時可能是並未確定陳帝國是否真的徹底覆滅,也未清楚隋帝國底細如何,如果貿然響應韋洸而與隋帝國合作,則可能破壞她一路以來剖心瀝血維護的與陳的親密聯盟。在這樣的關頭下,冼夫人做出了一個決斷:宣佈完全獨立,不效忠於任何勢力。冼夫人在麾下各地豪酋的擁戴下成為君主,號為“聖母”,拱衞南嶺,守護南粵!這是粵史上相當具有標誌性意義的一件事。此時正值東亞帝國在嶺南尤指在廣州的在地權力已撤走的時候,一直以來壓制着南粵自發秩序生長的巨石已經被移開,粵人借這個時機推奉冼夫人為正統君主,將原本分散的各邦國整合了起來,塑造自己的道統,建立一個部族聯盟形式的正式國家。推奉冼夫人為正統君主承載了南粵諸豪酋們的希冀,似乎一個新的紀元即將來臨。而就在這時,韋洸的軍隊仍然逡巡不進,原因或是忌憚於冼夫人等南粵豪酋的勢力。雙方以南嶺為界線一南一北的僵持持續到當年(公元 589 年)的十一月,冼夫人收到了隋文帝派遣的人員送來的陳後主的書信與扶南犀杖。這隻扶南犀杖正是當年馮僕前往丹陽覲見陳霸先時所贈予陳霸先的禮物,也是象徵着陳與南粵聯盟的信物。見到這些信物擺在面前,冼夫人終於確信,她仰賴的親密盟友陳已經徹底覆滅,她一路所剖心瀝血維護的這一聯盟關係已經逝去,她不得不帶領南粵隻身直面鮮卑隋帝國這一自內亞奔襲而來的怪獸,南粵也必須再次將面對風雨飄搖。史稱此時冼夫人召集了數千南粵部族首領,盡日拗哭!她不得不再次面臨決斷。即使克平了東亞的鮮卑隋帝國勢能正如日中天,但假如她號召南粵各邦國尤其是西面這時不肯與隋帝國合作而又同樣強大的甯氏邦國同仇敵愾地聯合起來,與隋帝國擺開對決,憑藉嶺南連亙的山地防守,當然可能將鮮卑人的血耗幹在南嶺之南。然而這樣做無論結果如何,南粵都將被拖入曠日持久的戰爭,都將有不計其數的南粵子弟犧牲,這或是厭戰的她難以接受的。由此,冼夫人隱忍之下決定放棄戰鬥,向隋帝國殖民者效忠,派遣長孫馮魂率領部眾將韋洸迎入了廣州城。自此,承載眾多粵人希冀的一個初生國家就此夭折!冼夫人這一決斷的影響對南粵歷史影響是深遠的。一方面,未經戰鬥而退讓妥協大大降低了南粵的統戰價值;另一方面,在大約公元七世紀之後,由於航海技術的發展以及海外秩序輸入路線的變化,使得廣州的戰略地位大大提升,然而粵人在此時開始卻因附庸協議而不得不拱手將廣州讓給了嶺北帝國。就此而言,可以説冼夫人辜負了推舉他的眾多豪酋。
冼夫人效忠鮮卑隋帝國的決斷顯然未得到各地南粵豪酋的支持。次年(公元 590 年),廣州的粵酋王仲宣決意驅逐隋帝國殖民者,並且得到了南粵許多地區的豪酋的支持。關於王仲宣在史上並沒有更多關於他背景的記載,唯一可以確定的一點是他是廣州本地的粵人豪酋,而絕非帝國流官家族在廣州積聚勢力而成的土豪。王仲宣率領粵軍進圍廣州城,令隋帝國將領韋洸在交戰中被流箭射死,冼馮家族的長孫馮魂也陣亡。而後王仲宣派遣部將周師北上進攻今韶關,卻被隋帝國將領裴矩與鹿願擊破被斬殺,在這一戰之後裴矩與鹿願帶領的隋軍也南下至廣州,欲解廣州之圍。這時,冼夫人也令次孫馮暄率兵攻擊王仲宣軍救援廣州,不過馮暄卻勒兵逡巡不前。史稱馮暄之所以這樣,是因為王仲宣軍的陳佛智是馮暄的好友,馮暄不願意與好友刀兵相見,而其實這並非不可能是由於馮暄並不同意冼夫人對隋帝國的綏靖之舉。冼夫人知悉情況之後,只得選擇將馮暄關押入獄,派遣三孫馮盎接替馮暄執行救援任務。善戰的馮盎討平陳佛智並斬殺,並與裴矩與鹿願的隋軍合兵,擊潰了王仲宣軍。王仲宣的最後下落則史籍無載。自此,這場粵人抗擊隋帝國的戰爭終告落下帷幕。王仲宣抗隋戰爭是南粵史上的一出悲劇,冼夫人與王仲宣、陳佛智都是紮根南粵的土豪,而去中心化的各南粵邦國未有建構出與嶺北對立的意識形態,進而彼此統合起來形成政治架構,在嶺北隋帝國如日中天的勢能的壓力下,最終彼此產生分化進而血刃相見。多少南粵子弟又一個個倒在了自己的族人面前!
這一場戰爭過後,面對於邦國各地尚未支持自己效忠隋帝國的決斷的諸南粵豪酋勢力,冼夫人“親被甲,乘介馬,張錦傘,引彀騎衞”,帶領裴矩巡視檢閲境內各地,令各地的南粵豪酋表示效忠。其中的一些豪酋有蒼梧(約今梧州)的陳坦、岡州(約今四邑)的馮岑翁、梁化(在今韶關)的鄧馬頭、藤州(今藤縣)的李光略、羅州(今化州)龐靖。其實,冼夫人何嘗不理解豪酋們以武力捍衞粵人獨立的血氣方剛,然而作為南粵各邦國的盟主,她不可能像帝國的流官一樣只顧及自己的當下利益,她清楚她的決斷干係萬千族人的當下與未來,這或許都令她的決策更保守。冼夫人的這一舉動表面上是脅迫南粵諸豪酋向隋帝國效忠,實則也是在向隋帝國宣示她號令南粵的能力,展示自己的統戰價值。保持南粵的自立、自治是冼夫人的底線,如果隋帝國逼之太甚,南粵也會在她的號令下戰鬥到底。在這樣一番統戰價值的展示完畢之後,隋帝國與馮冼氏邦國達成相互妥協的協議,冼夫人得以開設譙國夫人幕府,即不需經過帝國許可自置長史以下官屬,有權調遣南粵六州兵馬,且能“便宜行事”,其實這些也都是雙方聯盟關係與南粵事實自治的表述。與此同時,馮暄亦被赦罪而從獄中被釋放出來,得授羅州刺史;馮盎則得授高州刺史。這樣,陽春仍然繼續作為馮冼氏邦國的首府,廣州則再次如過去一樣成為缺乏在粵實權的帝國流官的駐地。自此,馮冼氏邦國進入了與鮮卑人全新的嶺北帝國合作的時代。
此後,冼夫人悉心盡力維護與隋帝國的聯盟關係,史載,
皇后賜夫人首飾及宴服一襲,夫人並盛於金篋,並梁、陳賜物,各藏一庫,每歲時大會,陳之於庭,以示子孫,曰:「我事三代主,唯用一忠順之心。今賜物具存,此其報也。汝曹皆念之,盡赤心於天子!」——《資治通鑒·卷177》
隋帝國皇后賜予了冼夫人首飾與宴服,冼夫人收下之後將其盛放在金篋中,以及梁帝國、陳帝國所賜予的物品,冼夫人都將它們各分藏在倉庫裏。每年部族大會的時候,冼夫人都將這些物品擺放在庭中,示之以子孫,告誡他們要“唯用一忠順之心”來“忠君”。像這樣帶有對話的文字記錄顯然也是士大夫為了將冼夫人標榜為忠君的“蠻夷”而渲染過頭的描述。冼夫人勤懇履行對隋帝國的效忠協議的表現,經由帝國士大夫裁剪之後丟入了“忠君”的價值體系裏成為他們意識形態的構建材料。然而從粵人視角而言這當然只是與帝國周旋博弈、保護共同體的策略,因此冼夫人這樣擺開陣勢教育子孫的理由毋寧説是希望能使這樣的策略能形成路徑相沿襲下去。事實上到了後來,馮盎成為了邦國的掌舵者之後,他確實忠實地沿襲了冼夫人對帝國的策略。而冼夫人這樣“忠君”外皮的背後,她毫無疑問始終以維護粵人的利益為首要。如公元 601 年,廣州的殖民流官趙訥在與粵人的合作中不識趣地耍賴,於是各地的南粵豪酋們便決意再次集結起來教訓帝國的在粵殖民勢力。冼夫人知情後忙遣人到隋帝國朝廷討論和解事宜,向隋帝國朝廷説道這件事都是趙訥的過錯,有損朝廷“威望”,不能“招懷遠人”。隋高祖便將趙訥繩之於法,並令冼夫人撫慰豪酋們,年近九十的她也藉此機會再次巡閲了一次邦國各地,各地豪酋紛紛表示效忠,她也就此憑藉自己在諸粵豪酋間的信望令豪酋們與帝國最終和解。這件事之後,隋帝國朝廷對冼夫人大加封賞。而冼夫人在帝國朝廷面前數落趙訥罪狀再令朝廷處理趙訥,則可謂是粵人利用帝國律法保護共同體的教科書式的案例。
而這一次巡閲也是冼夫人最後一次遍看她深愛的這片土地。公元 602 年,九十歲的冼夫人離開了她終身守護的粵土,她安息了。歷經嶺北更迭的梁、陳、隋帝國政權的近八十年裏,她以邦國領袖的身份引領了粵人前行。時至今日,沒有什麼比從大粵本土到粵人海外殖民點數千多座的冼太廟更能説明粵人對她的尊敬。在粵人心目中,她是粵人的保護神。而今,粵人將冼夫人信仰與祖先崇拜、神鬼崇拜、宗教崇拜,以及家祭、族祭、社祭、鄉祭都混在了一起,這樣的崇拜與祭祀成為了粵人傳統泛靈信仰的流變與延續。此外,“年例節”也是冼夫人時期所流傳下來的習俗。到了後世北屬明帝國中後期,粵人在朱明恐怖分子的户籍歧視政策下以北來神話編撰了冒名頂替為殖民者的族譜,與帝國達成了妥協,卻從來沒有剷倒這些透露着粵人本真氣息的廟宇。而她,永遠與春天綻放的木棉花同在,永遠與南嶺勁挺的蒼松同在,永遠與南海奔流的海濤同在,庇佑着粵人擁抱自由。
在冼夫人去世之後,次孫馮暄、三孫馮盎一同承繼了冼夫人的事業成為馮冼氏邦國的掌舵者,擔當起了領導邦國的責任。這時,成州(今封開)、潮州的粵人部族起兵攻擊在粵殖民者勢力,而這一次他們起兵的具體原因史籍上沒有説明,不過也應該是驅逐殖民者的義舉。史稱馮盎奔馳到隋都大興(今長安),請求討伐之,隋帝國則令朝臣楊素與馮盎討論“反叛”的粵人部族的形勢。雖不知他們的討論內容,但結果楊素誇讚他的才能説道“不意蠻夷中有此人,大可奇也”,然後隋帝國便派遣軍隊支援他。在兩方軍隊的夾擊下,起兵的粵人部族被擊破。與冼夫人擊王仲宣一樣,馮冼氏邦國這樣的大邦國在帝國支持下攻擊小邦國是去中心化的粵人部族在嶺北帝國壓力刺激下的分化,也是沒有大粵愛國主義的號召來形成有效的政治機器合力對抗嶺北而記下的歷史負積分。這場戰爭之後,馮盎被帝國任命為漢陽(約今甘肅隴南)太守,這意味着他需要遠離南粵故土,去到他在當地無根的地方,在那裏擔任流官。帝國這樣做無非是想要將馮盎這樣的土豪從鄉土拔除,以令他在鄉土的影響力無法發揮,瓦解南粵邦國共同體的凝結核。而即使在南粵本土是土豪的馮盎,到了他在當地沒有實力的地方擔任流官也可能如此:他必面臨與當地土豪的鬥爭,且因為他與當地沒有長遠共同利益,所以當在任時就更傾向於以攫取個人短期利益為目標,由此,當地的利益就被犧牲掉,而且如果再前進一步就是當地社會解體,成就了華夏帝國的扁平化統治,而這恰恰就是華夏大一統帝國的吏治制度的題中之義。馮盎這次這一去就是將近十七年!
公元 611 年,隋煬帝發起第二次侵略高句麗的戰爭。而參與這場戰爭的粵軍除了甯長真從欽州出發北上遠征的“嶺南排鑹三萬人”外,還有馮盎跟隨隋煬帝從北方出征的軍隊。雖然馮盎的軍隊如何表現的詳情史籍未述,但從即使戰爭失敗之後,馮盎也仍得升遷執掌宿衞禁軍的武衞大將軍來看,馮盎應該立了不小的戰功。
這一段時期裏,馮盎之子馮智戴也逐漸長成了與父輩一樣出眾的武士,即使漢文史籍也不吝譽詞地描述蠻夷馮智戴“少有籌略,撫眾得其效死,川洞酋師多願隸之”。然而儘管馮智戴確實有“籌略”,但南粵武士們之所以願意效死並不多是因為馮智戴善於撫結部眾,而是因為馮智戴的粵軍與其説是一支軍隊,毋寧説是一個內部紐帶很強的自治團體,他們為了團體的榮譽與利益而精誠團結地作戰,而非如帝國順民軍隊兵士只關心自己的前途與待遇。士大夫無法理解這背後的差別。就在這時,隋帝國在東亞大陸的統治已經搖搖欲墜。公元 613 年,楊素之子楊玄感於黎陽(今河南浚縣東北)起兵反隋;公元 616年,江右饒州人林士弘據有全贛,在豫章稱帝,定國號“楚”,號稱擁眾十餘萬;公元 617 年,梁帝國皇室後裔蕭銑在巴陵(今岳陽市)割據稱王。大約在公元 618 年或稍早些時候,馮智戴帶領部屬的這些武士們與父親馮盎一齊到了洛陽,不久就傳來隋煬帝在江都被弒的消息,這時馮智戴做出了一個決定:回到南粵去!是的,在這動亂擾攘的時刻,回到故鄉去!粵人的武士只應為守護粵土戰鬥!是時,羣盜蜂起,山嶺、橋梁的道路斷絕,馮智戴與他的南粵武士們一路俱戰而克之,所向無前。歷經數千裏的奔襲,馮智戴最後跨過南嶺回到南粵。而不久後,他的父親馮盎也同樣歷經數千裏的奔襲回到南粵。闊別粵土多年,他們仍受到各部族酋豪們的熱烈擁戴。各部族的酋帥們紛紛表示效忠馮盎,投入馮盎的麾下,不多久,馮盎便聚集到了部眾有五萬之眾。這就是南粵史上馮盎父子千里歸國的佳話。關公過五關斬六將終究只是小説家的虛構,馮盎父子千里歸國卻是南粵史上實實在在的史實,既見證了南粵土豪對粵土的熱愛,也見證了粵人對封建領主的忠誠。
公元 620 年,正值隋末唐初之季,嶺北起義烽火遍地,各勢力山頭並立。各勢力都在這時紛紛尋求擴張。劇變的國際局勢也影響到了嶺南,隋帝國在廣州的控制力退潮,原有的勢力平衡局面被打破。廣州的粵酋高法澄、新州(今新興)的粵酋冼寶徹在此時宣佈效忠楚王林士弘,殺隋帝國的殖民官吏並收復殖民據點,意圖擴張自己勢力。而馮盎也想擊敗二人來擴大自己勢力,馮盎遂率軍進攻二人,取得了勝利。而後冼寶徹的侄子冼智臣退回新州重整兵馬再戰,馮盎繼續進擊,就在兩軍相接的時候,史稱馮盎解去自己的胄甲,在陣前高呼“若等識我耶?”冼軍兵士紛紛放下戈矛,拜服在地,於是冼軍就這樣潰敗,冼寶徹、冼智臣二人也就此被俘虜。廣州城自從公元 589 年冼夫人迎韋洸入城開始就讓給了隋帝國,在這一次馮盎擊敗冼寶徹後,馮盎終於再次控制了廣州。然後,馮盎宣佈向林士弘效忠。這樣的效忠顯然也仍然都是南粵豪酋在嶺北大洪水氾濫時保境安民的國際站隊策略。這時,馮冼氏邦國的領土已經東起廣州、南抵海南、西至蒼梧,總共“二十餘州,地數千裏”,馮盎自號“總管”,與西面的甯氏邦國一齊成為嶺南兩大豪酋勢力。而很快嶺北的國際形勢就發生了變化,鮮卑唐帝國的兵鋒無可阻擋:公元 621 年,蕭銑被唐帝國俘虜並殺害;次年,林士弘軍也被唐帝國徹底擊敗,林士弘含恨病死。就在這期間,有人勸馮盎稱王,
或有説盎曰:「自隋季崩離,海內騷動。今唐雖應運,而風教未浹,南越一隅,未有所定。公克平五嶺二十餘州,豈與趙佗九郡相比?今請上南越王之號。」盎曰:「吾居南越,於茲五代,本州牧伯,唯我一門,子女玉帛,吾之有也。人生富貴,如我殆難,常恐弗克負荷,以墜先業。本州衣錦便足,餘復何求?越王之號,非所聞也。」——《舊唐書·卷 109》
這裏勸馮盎稱王者認為隋帝國已然崩解,鮮卑唐帝國雖然勢力強大,但是還未能滲透到南粵,而如今馮盎的勢力也早已在當初的南越王趙佗之上,可稱“南越王”自立。而馮盎則認為馮氏豪酋家族在嶺南已經闔門富貴,不需要這樣的名號,重要的是持守先人留下的基業,因而拒絕稱王。馮盎不稱王的結果是避免了與唐帝國關係敵對升温,為邦國對唐帝國的外交策略的選擇保留了更多彈性。這很快就得到了驗證。公元 622 年,唐帝國在征服了蕭銑勢力之後,唐帝國將領李靖越過南嶺,在桂州(約今桂林)召會南粵豪酋甯長真、馮盎、李光度等派去的子弟,亦即在這時,馮盎最終向唐帝國效忠。唐帝國將馮冼氏邦國的領地置為八個州:高州(在今陽江西部、茂名等地)、春州(約在今陽春)、羅州(約在今化州)、白州(約在今博白、玉林)、崖州(在今海南)、儋州(在今海南)、林州(在今桂平)、振州(在今海南)。馮盎因此得授上柱國、高州總管,並封越國公,兩個兒子馮智戴與馮智彧則分別為春州(今陽春)刺史與東合州(今雷州)刺史。廣州等地則不再在馮盎的掌控之中,唐帝國先後向廣州派駐了劉世讓、劉感擔任廣州總管。這一次,馮盎做出了與他的祖母冼夫人 33 年前向隋帝國效忠相似的決斷,向同樣如日中天的鮮卑唐帝國效忠,而非選擇與之開戰、將彼此拖入全面戰爭。這顯然沿襲了祖母冼夫人對嶺北帝國的外交路線,不管得失如何,這都是他們在面臨嶺北帝國軍事壓力時為了保全共同體作出的決斷。此後,馮盎每年都派遣自己的兒子赴長安謁見唐帝國的皇帝,以示自己誠意合作,並無“叛”心。
自此之後如“東京灣甯氏”一章所述,南粵諸豪酋在一段時期裏相互攻戰,而唐帝國對各豪酋的態度在不同時期裏不一樣,比如在一個時期裏支持一部分豪酋而反對另一部分豪酋,在後一個時期裏又可能反轉態度。而被唐帝國反對的豪酋就在帝國視角的敍事裏被視作“謀反”:公元 623 年,馮暄與羅竇豪酋談殿、昌州(今博白)豪酋龐孝泰也聯合起來進攻合浦豪酋甯純的領地,先是攻陷了南越州(約今合浦),並進一步攻擊姜州(約今靈山、浦北)。甯純出兵救援姜州,將三豪酋擊退;公元 624 年,岡州(約今四邑)豪酋馮士翽也被記載為據有新會“造反”,廣州刺史劉感以官復原位為條件與馮士翽和談,最後和解。馮士翽也是馮融以下的馮氏家族的族裔;公元 625 年,甯長真“造反”,進攻封山(今靈山或浦北),馮暄響應甯長真進軍,被龐孝泰擊退;公元 626 年,馮暄與羅竇的豪酋談殿仍然在為爭奪領地相互攻掠,唐帝國派遣員外散騎常侍韋叔諧與員外散騎侍郞李公淹前往調停才休戰。此外,馮暄也大約在次年去世;及至公元 627 年,馮盎為了擴張自己的領地,攻陷了新州(今新興)。這時,唐太宗才剛剛即位不久,對於馮盎這樣攻城略地的行為頗為震怒,認為馮盎“謀叛”,於是打算調遣江淮的軍隊討伐馮盎。然而魏徵認為馮盎並不構成反叛,且而今天下又大局已定,馮盎不可能再造成什麼事,由此勸阻了唐太宗。事實上馮盎當然從來都未率軍北上越過南嶺,應只是不配合帝國的安排而已。於是,作為暫緩出兵的代償,唐太宗在公元 628 年初春向馮盎發出了一道透露着殺氣的敕書,內容有如下,
……以卿每年恆遣愛子入京,使人朝集不絕,所以雖聞卿有異圖,不發兵馬。去歲遣劉弘基等纂集,亦有所云,卿已破新州,復劫數縣,恐百姓塗炭,無容不即防禦。聞卿自悔前行,令子入侍,更令旋旆,不入卿境。此是朕惜卿本誠,意存含育,卿既有心識,亦應具朕懷。去冬又令員外散騎常侍韋叔諧等殷勤慰諭,想尋達也。比得卿表雲︰既老且病。寒暑異宜,山川遐阻,豈可令卿冒涉遠途,有勞筋力?自今此後,但宜在卿家將攝,以自怡養,更不得遣山洞羣小抄略州縣,仍年別恆令兒子更番來去,又依式遣使參朝,朕即知卿赤心,自然不畏他人表奏。若其掠奪不止,釁惡日彰,欲人不言,其□□也。□至五月末以來宜遣一子,盡心聞奏,若無使至,朕即發兵屠戮卿之黨羽,一舉必無遺類。今遣朝集使示卿此旨,宜深識機微,自求多福,春首尚寒,比無恙也。……
這道敕書即是唐太宗給馮盎的威脅信,粵史上稱為《前敕》,字裏行間露骨的殺氣躍然紙上。所作這篇敕文時的複雜情勢大概如此:馮盎攻掠地方擴大地盤,唐太宗認為馮盎有異圖,即派遣使臣諭告,卻並沒有令馮盎停止擴張的腳步。更有“他人”表奏馮盎想要“謀反”的企圖,朝廷又令馮盎赴長安見唐太宗,馮盎又尋由拒絕前往。如此種種,唐太宗認為自己對馮盎很包容,之前唐帝國朝廷之所以尚未果斷出兵,只是幸得馮盎每年仍遣兒子到長安謁見唐太宗表親善。希望馮盎更進一步地派遣兒子入朝作為人質,而馮盎若再不配合就出兵“屠戮卿之黨羽”。而後馮盎便遣次子馮智戴入朝成為人質,唐太宗也並未再採取後續行動。史稱馮盎後續卻也仍擴張地盤如舊,如新州以南的地區等。也由此,馮盎被指心跡未純。而馮盎卻派遣馮智戴與使臣申陳廣州刺史劉感構惡讒毀馮盎,唐太宗便就此罷免了劉感。可見馮盎不僅牢牢控制自己邦國領地,對帝國殖民據點廣州的事務也有很大發言權。事實上,由於粵人對嶺北帝國的反統戰策略,作為帝國殖民據點的廣州亦長期為南粵豪酋所染指和控制,嶺南勢力強大的南粵豪酋們絕非任由帝國明面擺佈。除了這一次的劉感被罷免外,還有如《新唐書》記載道公元 642 年廣州都督黨仁弘因“交通豪酋”收贓百餘萬而被認為“當死”;再有如公元 643 年廣州都督蕭齡之便因收受馮盎妻的金銀奴婢等賄賂被告發而被處置,蕭齡之因此被評價為“不憚典章,唯利是視,豪門富室,必與交通”;另有馮盎之子馮子游因金銀財富太多而被唐太宗派御史許瓘調查,馮子游竟然直接扣留了許瓘,接着唐帝國又派另外一個御史許璟前往,馮子游更竟然強迫許璟受賄金二百兩、銀五百兩,唐高宗後來知情卻也無可奈何。這些案例或都只是其中一斑,可見粵人並不懼憚其時處於全盛時期的鮮卑唐帝國。諸如此類的對嶺北帝國的反統戰手段則可以説是粵人傳統。
話説回來,然而唐太宗仍然希望馮盎能夠赴長安謁見他一次,以互申合作態度。因此,唐太宗向馮盎發出了第二份敕書,這就是粵史上所稱的《後敕》,
朕謂公未相見,無以自明,是以頻遣敕書,令公入覲……宜馳傳暫至京師,旬日□□□盡心曲,便命旋軫,委以南方,子子孫孫,長饗福祿。倘其必存首鼠,不識事機,積惡期於滅身,強梁不得其死,自取夷戮,斷在不疑。大兵一臨,悔無所及。
在這第二封敕書裏,赤裸裸的威脅仍然表露無遺。而馮盎也並不希望與唐帝國這樣僵持下去,於是就率領諸酋帥一齊親赴長安謁見了唐太宗,唐太宗也給予了豐厚的賞賜。及此,經過了唐初與唐帝國的一路博弈而致使彼此關係不穩定的時期之後,馮盎通過親赴長安表親善,就此穩定住了與唐帝國的關係。
如前所述,南粵諸邦國向帝國效忠,向來藉由“各隨輕重”的輸送貢品的方式向帝國表示合作。然而唐帝國卻向南粵部族要求納貢米糧,雖然這樣的納貢充其量只能説是象徵性的,但粵人拒不接受這樣妨害了他們自由的定量輸納的方式。羅竇(今化州、信宜)的豪酋談殿是很受當地粵人擁戴的一方豪酋。談殿從來從未被記載有過“刺史”頭銜,可見他並不與唐帝國合作,而當時另外一位粵酋陳龍樹是南扶州(今信宜)因與帝國合作而得授南扶州刺史。公元 631 年,談殿聯合諸部族攻取了竇州(今信宜)並第二次(第一次是在公元 624 年)驅逐了陳龍樹,集結了數萬部眾,一時聲勢浩大。而馮盎從長安歸來後鞏固了與唐帝國的關係,作為對唐帝國的回報,馮盎出兵幫助同與唐帝國合作的陳龍樹攻擊談殿,遣部族子弟兵兩萬為先鋒進擊羅竇地區。然而羅竇地區的大山崇峻連綿,談殿屯據險要地帶,馮盎難以攻克。這時,史稱馮盎在一場戰鬥中持弩連發七箭,七箭中了七人,令談殿軍惶懼而潰逃,馮盎縱兵掩殺而大勝。漢文史籍對馮盎的這一場戰爭的描寫頗有文學化色彩,可能是對這場戰爭實際上並未有多少實質戰鬥的渲染性描述。而在這一場衝突中,各南粵豪酋們在唐帝國的政治壓力下明顯分化,豪酋們樸素的文化愛國主義未能昇華為供以政治機器建構的意識形態,是南粵意識形態建構落後的歷史負積分。在這場戰鬥後,唐太宗遣馮智戴慰問了馮盎,並給與了馮盎不可勝數的賞賜。
此時,馮盎的馮冼氏邦國已經是史稱“地方二千里,珍貨充積”的一方強大勢力,唐太宗的這些舉動無疑是對馮盎進一步採取了拉攏姿態。在這之後馮冼氏邦國與唐帝國也不乏友好往來,如馮子游在貞觀中時期拜謁帝國朝廷,富裕的馮冼氏邦國竟使馮子游滿載了一船的黃金前往。
此後,馮冼氏邦國在馮盎的治下十分安定,史稱,
盎善為治,閲簿最,擿姦伏,得民歡心。——《新唐書·馮盎傳》
士大夫將粵人與帝國順民等同視之,才寫下馮盎“得民歡心”的描述。華夏吏治帝國以武斷權力支配順民,在漢語世界裏,“民心”得失多少不過是對權力武斷程度的主觀判斷,以順民不能自治為前提。而其時粵人的社會所擁有的相對複雜的社會組織,正是以粵人充分的自治能力支撐了起來,如此這般的“民心”在粵人社會的語境下自然失去了意義。由此也可以説,馮冼氏邦國的內政成就與其説歸功於馮盎,不如説歸功於南粵部族的自治傳統。
公元 649 年,馮盎去世。馮盎對嶺北帝國繼承了冼夫人務實的外交策略,在隋唐變亂之際守護住了邦國與南粵的安定。而他千里歸國的故事更堪稱是對南粵土豪的愛國主義精神淋漓盡致的詮釋,註定成為南粵史上的不朽傳奇。
唐帝國則以馮盎去世為契機,下手幹預了馮冼氏邦國的內部事務。在唐帝國的積極干預下,馮冼氏邦國的領地被一拆為三,分給了馮盎的三個兒子,高州拆給了馮智戣,恩州(今恩平)拆給了馮智戴,潘州(州治在今茂名)拆給了馮智玳。雖然邦國領地權力仍舊在馮氏家族手上,但本來公元六世紀以來南粵部族統合成更大的邦國,就是出於為了增強抵抗嶺北帝國政治軍事壓力的能力,則反之,被拆分自然就意味着抵抗嶺北帝國政治軍事壓力的能力下降。嶺北帝國的軍事刺激促使南粵諸部族統合形成了大的邦國,而嶺北帝國像這樣的壓制則抑制了南粵諸部族統合形成更大的邦國。而大約在此之後,由於國際秩序輸入路線的變化,與甯氏邦國一樣,馮冼氏豪酋政治勢力被削弱,他們的財富和權力大量流向了廣州口岸。到了後來的公元八世紀中期,馮氏家族的一位後人馮若芳在海南島做海盜,史稱他“每年常劫取波斯二三艘,取物為己貨,掠人為奴婢”(《大唐和上東征記》),專門打劫去往廣州的波斯船隻。而他的財力也非常強大,
其(馮若芳)奴婢居處,南北三日行,東西五日行,村村相次,總是若芳奴婢之也。若芳會客,常用乳頭香為燈燭,一燒一百餘斤。其宅後,露積如山;其餘財物,亦稱此焉。——《大唐和上東征記》
這裏描述道,在海南萬安州(今萬寧)南北行走三日,東西行走五日,村村相次,都是馮若芳的地盤,他家裏的財物也如山堆積。此外關於馮若芳還有另外一則軼事是當鑒真南渡行至海南的時候,得到了馮若芳的熱情招待與幫助。
唐帝國在唐太宗去世後,對嶺南事務的干涉能力下降。唐帝國為了改變這樣的局面,在公元 676 年啟動了針對南粵的“南選”政策,簡而言之是唐帝國在南粵當地挑選人選到南粵的其它地方擔任地方官。唐帝國企圖以這樣的方式來介入嶺南政治。然而從前述的粵人一路的反統戰手段如馮子游強迫唐帝國使臣許璟受賄等事看來,南粵豪酋在當地盤根錯節的封建網絡勢力仍然絕非這樣的政策所能破壞。一直到了公元 690 年時代,武則天篡位建立了武周朝。武則天將鮮卑武士後裔組成的關隴集團以及雄踞南粵一方的馮冼氏邦國都視為她建立扁平化世界帝國的巨大障礙,認為必須予以剷除。公元 693 年,武則天以被流放到南粵的“流人”謀反為由,在南粵屠殺了 3400 餘名“流人”,其中多有李唐皇族。次年,她又誣稱馮氏煽動粵人叛亂,殺害馮氏家族族人 36 家。公元 697年,武則天命李千里為侵略軍的主將,率領江淮之兵發起侵略馮冼氏邦國的戰役。當年十月,武周侵略軍自北面侵略入春州地界。在雙方的攻守作戰在持續了兩個月之後,馮子游於十二月二十四日陣亡。兩天之後,馮子游之子馮梧在保衞春州西城縣(今陽春三甲鎮)的戰鬥中戰死。次年秋冬時分,武周侵略軍攻入高州州治良德城(今電白霞洞鎮),殺害馮君衡(馮智戣之子),俘其子女。 殘忍的李千里更將馮君衡之子、年幼的馮元一閹割,送入唐帝國宮廷充當宦官,這位宦官就是後來著名的高力士。在這場戰爭中,武周侵略軍對春州(陽春)境內的粵人展開了恐怖主義式的屠殺,粵人的這座以金屬冶煉和商業著稱的春州至此生生地在帝國侵略者的手下變為了一座鬼城。此外,就連冼夫人、馮寶及其族人的墳墓也在這期間被平毀,足見武周帝國侵略者將冼馮家族斬草除根的強烈動機。唐帝國這樣的行為與漢帝國徙散呂嘉族人、孫吳帝國謀殺士氏家族成員一脈相承,都是史上嶺北帝國為了吞併粵人的財富、奴役粵人所實施的侵略暴行。及至四百年後的北屬宋帝國時期,當週敦頤前往春州做官時,他看到的春州仍是一片“林木蔽天,迷霧籠罩”的荒蕪情景,見證了嶺北帝國侵略者對南粵犯下的累累罪行。
在這場衞國戰爭失敗之後,馮氏的族人或為國捐軀,或躲藏避禍,或徙散他地。至此,南粵馮氏豪酋的勢力被大大削弱,其領土各地也由原先的領主分散成了更小的邦國,難以再統合起來。除了前述的馮若芳去做了海盜外,還有馮氏子弟被高姓太監收養為兒女而改姓高,其中高元珪在唐帝國得任高位,高力士則成為了唐帝國權勢甚大的宦官;而如馮盎的曾孫輩的馮季康仍為羅州的粵酋;此外還有不屈地反唐的馮智仁、馮崇道,這在“瀧州陳氏”一章中詳敍。直至唐末,史稱馮氏家族仍然“猶為富室”。今日,西至南寧、南至海南、北至蒼梧,東至四邑地區出土了無數面“北流型銅鼓”,這些銅鼓便是由先民們埋入到這片土地以留予後人靜穆地聆聽他們的滄桑故事。而只要銅鼓還在佇立,粵人的民族記憶就永遠不可能被抹去!下面特以徐松石前輩的一首詩聊表追思之情,
銅鼓聲沉淚欲零,
滄桑無限萬山青。
雄風百粵今猶昨,
滾滾江流不斷情。
——徐松石《百粵雄風嶺南銅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