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新聞記者：冷感世代中，我們都是被蒙蔽真相的羊群

今年六月在日本僅以平面媒體宣傳卻獲得大力好評的《新聞記者》，在日本政府的眼中完全是部問題電影。

除了日韓關係緊張、原著作者是大名鼎鼎的記者望月衣塑子之外，更令日本當局恐懼的是，電影大談國家公權力介入媒體識讀，製造假新聞餵食人民，劇情甚至一開始就公開影射前幾年使日本社會譁然的「伊藤詩織性侵案」，不僅使觀眾快速進入劇情世界，也是一道敲響在所有人心中的警鈴——「這就是我們身處的現實世界。」

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這部電影的存在都徹底賞了日本政府一個響亮的巴掌。

而這部被稱為「勇敢之作」的電影，在日排片率令人毫不意外，既無法登上大戲院，放映廳數也被限制，電視、廣播的宣傳也是想都別想。即使如此，作品仍突破國家公權力束縛，靠著公民覺醒拿到日幣六億以上的好成績。

劇情講述繼承父親記者遺志的吉岡（沈恩敬 飾）在追查獨家爆料的時候，因故認識了內閣情報調查室的杉原（松坂桃李 飾）。為了追查獨家及解開上司自殺的真相，吉岡和杉原成了不可言明的夥伴，對不明的爆料展開合作調查。身處機關核心的杉原負責收集情報與線索，擔任記者的吉岡則是將素材整理成完整的報導，兩人合力追查，試圖在世人面前揭開政府的腐敗與勢力。

整部電影最為人廣為討論的其中一點，絕對是片頭化用的「伊藤詩織性侵案」，這樁堪稱日本政府與新聞界最大醜聞至今令人印象深刻，劇本為了使觀眾切身體會，在本片前半段巧妙地改編此案，帶觀眾迅速而精準地了解與主角們對立的內閣情報調查局，也再次諷諭加害者的山口敬之與現任首相安倍晉三的緊密關係。

內閣情報調查局，簡稱內調（ないちょ），被視為是日本的CIA，也就是所謂的國家情報機關。在大眾的理解中，這樣的情報機構都是為了國家工作，提供各種情報以供政府機關因應、判斷情勢，但在《新聞記者》中，內調卻成了媒體製造業的領袖、「國家」隱瞞真相的第一幫凶。

在鏡頭的刻意呈現下，這個日本一言堂以冰冷、無機的風格呈現在觀眾面前，也安排了公務員們在安靜而壓抑的辦公室中敲打鍵盤的橋段。他們就像是機器人一般，系統化地寫下扭曲事實的留言，企圖逆轉風向，將真相與大眾玩弄於掌心之間。

沒有選擇任何顏色搭配內調辦公室是藤井導演的巧思，他讓鏡頭刻意被拉遠，象徵了內調與觀眾（人民）的距離。剛開始可能會覺得特別不適，但這樣的安排也是為了在時間與劇情的推進下，讓鏡頭開始聚焦、並逐漸縮短角色們的拍攝距離，也代表媒體與人民的距離因為真相而更加靠近。

《新聞記者》中最有趣的一個地方是，無處不見「羊」的身影。

無論是匿名傳真上戴著墨鏡的羊、或是劇本中化用現實的《道格威綿羊意外》，甚至是藤井導演在映後的簽名圖像，都強烈地感受到整部電影對這個意象寄予很深的意涵。

1968年在美國知名實驗城鎮達格威，發生六千多隻的羊隻集體死亡事件。此事件震驚全美上下，流傳甚廣，原因多指謫於實驗場在事件前幾天使用神經毒氣，也就是所謂的生化武器。1941年以來，達格威的實驗場身分一直為美國政府所隱藏，直到事件發生才被正式公開，而隔年，時任總統的尼克森也廢止了所有開放式的生化武器實驗，但此事件早已成為美國政府侵害人民得知真相的經典案例。

（資料來源：https://en.wikipedia.org/wiki/Dugway_sheep_incident，
https://imgur.com/gallery/0R137/comment/1264301269）

原本我以為這只是藤井導演為了解開謎團而虛構的一個意外事件，直到我為這篇劇評查了相關資料，才發現真實世界遠比我們想像得殘酷許多。這個毫無人道可言的實驗意外，指引故事中的兩人發現新設大學計畫不過是個幌子，其真正的目的是為了設立軍事生化武器的研究所。

主角和觀眾們這才恍然大悟，我們平常所認定的悠閒日常，實際上只是我們被遮蔽雙眼之後看到的部份面貌。就像那些在達格威悠閒生活的羊群，渾然不知毒氣已逐漸逼近，我們也是毫無知覺的羊群，任由他人主宰生死，永遠也無法得到真相。

在文化與歷史脈絡中，羊被人類定義為一種性情溫和，容易受到群體影響的生物：人類以牧羊犬來集體馴養綿羊群；在社會與經濟上的跟風行為也被稱做「羊群效應」——而這種被動、盲目又擅長集體行動的生物，是不是跟每天大量接觸媒體資訊的視讀者很像呢？

藤井導演以「羊」作為匿名傳真上的圖像，除了製造懸疑與事件線索之外，我想更重要的，是諷刺多數民眾在接受媒體新聞時總是來者不拒，囫圇吞下龐雜的資訊，當身為牧羊犬的媒體發出信號，孱弱又不自覺的羊群就開始盲目跟風，隨著扮演人類的既得利益者起舞，渾然不覺自己的處境。

日文中其實並沒有類似的語言，但中文卻有「領頭羊」的用法。或許這部電影想做的，正是成為揭露、散播正確視讀方法的領頭羊，讓所有看過電影的人，都能了解真相對於我們的重要性。

若要談到這個，就不得不提藤井導演在電影中有兩段令人大起雞皮疙瘩的畫面安排：一段是他利用投影機，將主演的松板桃李當成投影幕，讓網路輿論都投影在他的身上，做出訊息滑動的效果，另一段則是在歷經一切磨難，吉岡終於將手上的素材與證據轉換成文字報導，畫面卻不是呈現演員沈恩敬的特寫，而是拍出報紙被大量印刷與派送的畫面，讓我十分震撼。

藤井導演捨棄了近年常用的電腦動畫與演員特寫，使用更簡單粗暴的方式讓觀眾感受人民輿論的擴散速度與廣度——每一則輿論留言、每一份印刷完成的報紙，以及每一次投遞郵箱、報紙被人攤開閱讀的聲音，都代表著這些文字確實地進入了這個人的身體裡，成為他構築這個世界的一磚一瓦。

若是毫無辨識能力，只會全盤接收訊息，甚至只接收自己喜歡的資訊，那他的世界究竟會成為什麼樣呢？

近年來，「沒有念書的人才去當記者」、「媒體業是垃圾製造業」的暗諷與閒談成為熱門話題，肇因於各家媒體低水準的報導與刻意製造風向，人民在假新聞的浪潮中只能隨波逐流，甚至無所適從。

資訊爆炸的二十一世紀，除了因為資訊發展快速、民眾喜好色羶腥的八卦新聞之外，也因武力和生化武器的戰爭方式逐漸式微，取而代之的是各國以資訊戰作為手段，慢慢滲透與分化敵國內部，臺灣更因為敏感的政治與經濟地位，而正經歷著被操弄網路社群與新聞媒體的現實。

在這樣的情況下問，真相對我們來說是否重要？

電影結束後的講座令人收穫良多，編導本片的藤井導演特別提到，這個時代的日本年輕人們被稱為「冷感世代」，特別是像他一樣的三十代年輕人——他們不看新聞報紙、不關心政治，也不願意吸收新知，只活在自己的舒適圈。

事實上在臺灣，或是政經相對穩定的國家應該都有類似的情況：對政治冷感、對社會事件低度關心，但台灣與日本仍有程度上的差距，尤其這兩年經過同婚公投、香港反送中、澳洲共諜投誠一案之後，相信大家都能感受到身邊的人對於政治的重視與討論。

台灣除了是亞洲經濟發展的強勢地區外，在1980年代末期解嚴後，快速而洶湧的民主化浪潮也使得社會產生巨大的質變，複雜的歷史背景與地理位置，更讓我們多年以來一直都在自由與保守兩大勢力中夾縫求生，近年則因太陽花學運、香港反送中運動等事件，激發年輕一代對政治的關心與投入，讓我們對於主權歸屬、族群對立與諸多社會議題都有更多的了解與想法。

而身為已開發國家與世界經濟龍頭之一的日本，無論是國際經濟或政治地位都相對較台灣高，主權和政體穩定，加上海島地形封閉、民族單一且向心力強，導致島國人民心態保守。更別說在二戰過後軍隊改制為自衛隊，無法主動使用武力手段。各種原因齊下，讓政治對於日本人民而言大概只剩經濟作用，冷感世代因應而生可說是毫不意外。

但儘管是政體如此穩定的日本，也同樣有著媒體不自由與資訊造假的問題，更遑論是如今獨統問題依舊不明，在政經上仍有多處需要改善的臺灣了。

2020年1月11日，是台灣四年一次的總統選舉，選前我早就決定好總統與區域立委的人選，只有政黨票遲遲無法確認心意，我希望這次選舉能真正超越藍綠，卻又憂慮這個決定無法解決我所重視的主權問題，因為在投票前，我聽了無數次來自各界名人與朋友的呼籲和懇求，希望大家集中票源、全力保住執政黨席次。

大選過後，總統壓倒性的勝利與雨後春筍冒出的政治分析才讓我發現，不查明真相，只憑片面之詞在政治上隨著同溫層與自己的心意起舞，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情。過度憂慮的這段期間，我片面關注、附議特定立場的言論，卻忘記靠自己的力量去蒐集資料、查明事實，最後讓自己被亡國感與執政黨勒索。

比起後悔投給大黨，我更後悔的是沒有了解徹底就去投票，讓自己成了平常最不屑成為的「盲目選民」。

所幸選舉結果得償所願，結果令人鬆了一口氣。在這樣的情況下，相信我們仍有機會彌補，在未來的四年、八年與每一年，我們應該要成為最嚴厲、最犀利的監督者，用最嚴格的標準檢視所有的政策與議題，不要害怕產生立場與對立，因為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擁有選擇與溝通的空間。

電影上映時，我曾發文向大家推薦去觀賞這個充滿意義的故事，就像投票前，我也一再請求大家去行使最基本的公民權利。而現在，電影下檔了，投票結束了，我仍要告訴大家，千萬別鬆懈，切記別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