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釀徵文|佳作|在異鄉找回自己──黑澤清《在世界盡頭開始旅行》

2020/01/12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鏡中的女孩梳妝、塗上口紅,匆忙地跑出門外,她和騎摩托車的男人語言不通,只好用比手畫腳使他載自己離開。」這是《在世界盡頭開始旅行》的第一場戲,旋即拋出了創作者的疑問──語言是連結人與人的必要條件嗎?
故事描述前田敦子飾演的外景節目主持人葉子小姐,和導播、攝影師、助理四人組成的小組,在烏茲別克拍攝素材時遇到的種種不順,鏡頭裡葉子的笑臉,是用無數隱忍和勉強換來的:吃到米沒煮熟的抓飯,也要硬著頭皮說好吃;被迫連續玩三次激烈旋轉的遊樂設施,到一旁嘔吐後仍要說它非常刺激好玩。
電影中刻意不將烏茲別克語打上翻譯字幕,以便觀者能和葉子一同感受語言的藩籬,事實上,葉子不僅和烏國人有隔閡,與男性同事之間彷彿也封上了一層膜,她不和他們有任何私交,下機後總是獨來獨往;相對的,在工作上則是公事公辦,盡力達成他們合理或不合理的要求,以避開「因為是女性,所以__」的職場性別刻板印象。在拍攝遊樂設施的那場戲中,一位旁觀的當地民眾透過翻譯表達他的擔憂:「你們不能讓一個女生這麼做,那個玩太多次可能會死的!」卻只得到染谷將太飾演的導播冷冷回應:「死不了人的。」抑或者當劇組一直打撈不到湖中怪魚時,當地漁民生氣地說:「那是因為你們讓女生上了船!」眾人試圖緩頰,她卻僅淡淡地表示不在意。正是語言和性別的雙重藩籬,讓幾乎出現於電影中每顆鏡頭中的葉子,是那麼地鬱鬱寡歡。
電影中葉子有三次出走,在人生地不熟的情境下,即使只是一趟小小的散步,也構成個人式的微型奧德賽(odyssey):
第一次是她靠自己的力量搭公車到市集,市集上的眾人像看到奇珍異獸般地盯著她、直接纏上去推銷產品,葉子趕緊逃至小巷,在一雜貨店隨手買了麵包和礦泉水,然後偶然發現被圈養的山羊奧克。導致了她在之後劇組取材繼續卡關時,向同事提出拍攝野放山羊的想法。
第二次是行走在廣場上,突然聽見遠方傳來交響樂音──這裡導演用了很美的手法,鏡頭定在葉子閉眼傾聽的側臉,廣場上喧鬧的環境音逐漸淡出,我們彷彿能撇除一切雜念,感受樂音對葉子隱隱的感召──她順著感召走入博物館,穿越了六個裝潢各異的空間。此段使用剪輯使用瞬接,再加上僅看到葉子後腦勺、完全相同的構圖,帶來如同第三人稱遊戲和《索爾之子》(Son of Saul, 2015)淺焦跟拍的效果,無法預期下一段出現什麼的驚奇感,則讓人聯想到《2001:太空漫遊》(2001: A Space Odyssey, 1968)遁入蟲洞的畫面。最後,她走到了一個演奏廳,空無一人的觀眾席,交響樂團正演奏著樂曲,這裡的魔幻寫實感則有幾分像《穆荷蘭大道》(Mulholland Drive, 2001)的 Club Silencio,接著鏡頭一轉,葉子赫然變身成舞台上的歌手,用歌詞唱出那些她始終沒用台詞說出的話。此段漸進式的鋪陳,手法精準俐落,迷茫魔幻卻不會偏離敘事基調太多,導演黑澤清成功地用這場戲將這部看似漫無目的的旅行電影提升到了另一個層次。
第三次是劇組前往拍攝當地的百貨市集,葉子自己手持小型 V8,和大夥走散之後,闖入外人禁入的機房重地,被警察追趕,最後進了警局,並在警局的電視中意外看到消防員男友工作的東京灣發生煉油廠大火的新聞。這則新聞給了葉子一個情緒破口,使觀者得以看見前大半段都將自己收束於保護罩中的葉子,她在意的是什麼?人生追求的是什麼?又從旅行當中獲得了什麼?
在異鄉語言不通的疏離、工作不順的壓力,再加上男友生死未卜的焦慮,使得葉子在歐亞大陸的正中央、倘若世界盡頭的異域上,重新面對自己內心可渴望──想要當音樂劇演員、深愛著男友並想與他結婚。
一場在飯店大廳的戲,通曉日語的當地翻譯詢問葉子:「海是什麼感覺呢?靠近海就自由了嗎?」葉子回應:「不,應該是危險的感覺吧。」此段對話除了暗示爾後海邊煉油廠大火的厄運之外,也揭示了「烏茲別克和日本」這兩個國家同時存在在一部電影中的矛盾美感。
烏茲別克是全世界上唯二的雙重內陸國家,意即本身是內陸國家,鄰國也都是內陸國家,整部電影充滿著乾燥的質感:烈日曬在黃土地上、車子開過揚起的沙塵,甚至連葉子在旅館房間小憩,敞開窗戶吹進來的風,都彷彿能感受到其燥熱,而片中出現唯一的水景,是前蘇聯為灌溉製造的人工湖,這和四面環海、極度仰賴海洋資源的日本大相逕庭。翻譯泰姆爾也在談話中透露前文所述葉子第二次 odyssey 進入的博物館對他的影響,該博物館為日軍在太平洋戰爭時所建,身為敵對國,日本人卻肯在烏茲別克花心力興建設施,這股異於常人的情操使他深感興趣,進而開始學習日語,也創造了和葉子一行人相遇的機會。
本片做為日本與烏茲別克建交 25 周年紀念之作,導演黑澤清並未將這些矛盾矯情地融合,而是以一種冷靜但不冷漠的觀點將之並置。片中葉子不斷以不甚流利的英語嘗試與烏國人溝通,卻始終只得到烏語的回應,全片沒有翻譯在場的情況下,「語言的溝通」幾乎是無效的,然而,失去語言這個媒介,生命就沒有共存的可能了嗎?不盡然,本片疏離基調下的些許溫情,都存在於那些「非語言」的瞬間:在臨走前將外帶餐盒交給葉子的抓飯老闆娘、博物館演奏廳穿透心底的音樂,甚至是葉子和山羊奧克的一見如故,所有訊息都在溫柔的撫摸中嶄露無遺。被強制剝奪語言這層方便操弄的自我保護機制後,我們得以跨越性別、跨越國籍、跨越物種,觸碰到生命最純粹的本質。
最後一場戲是劇組再次捕撈怪魚不成,轉而前往當地人推薦的小山尋找「毛怪」,眾人四處張望時,葉子看到幾百米外、另一個山頭上的山羊,我們甚至不用看清牠的模樣,就知道牠是奧克,葉子轉過身,直直看著鏡頭,再次唱起她在演奏廳曾唱過的〈愛の讃歌〉。他們有找到毛怪嗎?製作的節目能順利播出嗎?這些似乎都不重要了,葉子已在這趟不甚歡愉的旅程中,找到了重新生活下去的力量,儘管未來仍可能厭世滿滿,但至少是個「開始」,正如片名所示「在世界盡頭開始旅行」。
全文劇照提供:金馬影展

*本文獲得《釀電影》X 2019 金馬影展 影評徵文比賽【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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