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麼一兩年,認真看我的手臂的話,可見到部分皮膚的顏色並不均勻。
那是事件留下它獨有記憶的方式。
就算今日膚色已完全看不出任何痕跡,我想,在看不見的地方,這樣深刻的事情、總會在某處、留下永久的印痕。
回臺灣後,重新適應這片土地似的,身體大大小小的起了幾次過敏。而每次過敏,也似乎是在提醒我,在巴拿馬那段永生難忘的過敏回憶。
那是剛到聖塔非不到一週時(也就是落地巴拿馬可能才四十天左右),那日我跟同事達力歐離開辦公室跑了趟國家公園範圍內的原住民部落,辦了一場生態旅遊課程講座。
我仍能清楚記得那時的自己,因為第一次到聖塔非國家公園範圍內,心情有多麼的雀躍激動。
回程差點塞不進瓜鮑爾(Guabal)末班區間巴士,司機安排我和體型寬廣的達力歐兩人硬塞在駕駛座旁的副駕駛位,心情上的滿足足以讓我忽視了身體奇怪扭著幾近抽筋不舒服的一小時車程。
硬塞在駕駛和同事間的視野(其實不錯,只是腳快要抽筋了)
所謂的樂極生悲或許就是說這樣的事:那晚回到房內脫下長袖襯衫,發現雙臂上出現幾片紅疹,當時雖閃過「我過敏了欸!」這樣的念頭,心裡並沒有太當一回事。
想著或許是巴拿馬的防曬油加上流汗及曬太陽的綜合結果導致的皮膚過敏,樂觀的想著睡一覺隔天就會消退了。
而隔天起床發現紅疹還是沒有褪去時,我仍舊一廂情願的認為它會慢慢改善,擦了些剛到巴拿馬時西語老師帶我去買的蚊蟲叮咬抗外用過敏藥膏、如常過了一天。
夜裡發覺紅疹堅決的不肯消退還會發癢,才翻出從臺灣帶著的口服過敏藥,按指示開始一天一顆的服用,日夜學習與手臂的搔癢感共處。
過了三天,紅疹仍完全不見改善甚至有擴張的跡象,心裡不無疑惑的下山去藥局買了新的口服及擦劑繼續使用。購藥的過程也很簡單,我直接展示我紅斑遍佈的手臂給藥師看。(後來上網查了後才知道,臺灣帶去的藥是二代抗組織胺,巴拿馬買的是一代抗組織胺,除了一代抗組織胺會有嗜睡副作用外,兩者該都是有效的抗過敏藥物。)
最後,當過敏時間拉長至一週,口服藥從一天一顆改成一天兩顆,過敏範圍漸漸擴及小腿與頸部、夜夜被自己因癢而起的搔抓驚醒時,即便再不想面對也意識到事情不太對勁,雖很想逃避不去處理,最終也只能鼓起勇氣用破爛的西語去小鎮唯一的健康中心就醫。
不意外的,醫生告訴我這是過敏現象,開了一張處方藥單給我並另外開了當場注射的針劑,屁股挨了2針後才發現真正的晴天霹靂是處方藥還是得下山拿,健康中心的簡易藥局沒有我需要的藥物!想到下山單趟漫長一個半小時的車程,繼續逃避現實的期待針劑足以應付我的過敏。
針劑發揮作用的那個白晝,終可回想起沒有那無窮盡搔癢伴隨的日常生活,但那晚當針劑的藥效退去後,反撲般的紅疹大發生與連帶的搔癢已非筆墨能形容,幾乎徹夜無法成眠的痛苦終於迫使我決定下山就醫。
聯絡了住在聖地牙哥英文流利的同事艾力克陪我去看醫生協助溝通。
艾力克是合作單位
阿米帕惹給的志工負責人,剛放完連假的他滿腦子想著這週有多少工作待辦,跟他會合後在前往聖地牙哥頂級私人醫院的公車上,我們一路討論著那週的工作和活動,還有當天看完醫生上山後,那兩天的優先工作事項。
因而,當醫生看診時才瞧了我的手一眼就宣告我得住院時,艾力克傻眼了,我也傻眼了。
即便當下從醫生的手勢艾力克的表情和回覆就猜到了醫生說的是住院,但我仍不死心的用英文向艾力克確認醫生說了什麼;而當他證實了我的猜想的瞬間,真有一種五雷轟頂的不真實感。
住院不是都該是情況緊急的人嗎?我不就是手腳出疹子發癢不舒服,為什麼要住院?大腦當機似的反覆問著自己。
醫生判斷我的情況嚴重,需要每六小時投藥並觀察反應調整藥劑,所以下了住院的指示。
抱著小背包坐在診間的我,當時看來一定比剛到巴拿馬時更加的茫然不知所措,身邊只有其實也還算是初識的艾力克。
在我的大腦還在試圖消化「要住院」這個資訊的情況,艾力克領著我到辦理住院登記處。諾大醫院中登記處的空蕩讓整件事顯得更不真實。等候幾分鐘後登記處的人終於現身,他們看了我的證件讓我簽了名,問了病房要四人還是兩人,要不要訂餐等等問題;報出的預估費用其實是莫名的天價,所幸有保險可以支付這些開銷,在那個錯愕的當下無須再添上額外的煩惱。
艾力克對醫院顯然比我老練,他看護士就這樣隨便打發我自己去找病房了,立即向護士討了一套病人服,在護士抱怨我可以穿自己的衣服時堅定的告訴她我住在車程一個半小時的聖塔非、什麼住院的準備都沒有,目前只有身上的衣服。
再昂貴的私人診所裡面裝的終究還是巴拿馬人,即便艾力克表示這已經是聖地牙哥最好的醫院,整個住院過程的草率手續實在無法燃起我對這間醫院的醫療信心。
抱著終討來的病人袍,跟艾力克步入空曠的病房;震驚的發現醫院報價有多昂貴、房內設備就不成比例的有多簡陋!
木製的病床看來比我還老,取代一般病床可以將上半身抬起電動設施的是床尾兩個大號的手動大轉盤(臺灣三十年前用的病床吧!),艾力克還半開玩笑去轉動它們,在床發出快要散架的哀鳴聲後我忙制止了他。
床頭沒有喚人鈴,只能樂觀的自我安慰:顯然我不是隨時需要醫護人員的重症患者。
艾力克強烈建議我先沖澡並換上病人袍,說接下來要吊掛點滴我可能無法洗澡。
沖澡更衣後在病房等我的艾力克遞了一個透明無蓋塑膠杯給我,說明我必須採集尿液樣本給院方。而因為院方的人隨時會來幫我開始吊點滴打藥所以我不該離開病房,他很貼心的表示他會等我蒐集完「尿液樣本」幫我將它遞交給院方後才會離開去辦他的其他事。
欲哭無淚的認知到「病人沒有講隱私和尊嚴的權利」這個事實,但仍無法排除心理上的超級尷尬感。直到那時為止,我和艾力克見過面的次數應該沒超過四次吧?
對於我的頻頻當機艾力克有禮貌的提醒:很多事情等著他處理,如果我可以盡快完成「採樣」給他交給院方(誰來殺了我吧!)自然是最理想的。
終採集到珍貴的「樣本」交給艾力克去遞交病房只剩我時,來了個提著一個看似專業的箱子、身著醫護人員衣服的帥哥,告訴我他必須幫我抽血。
帥哥帶著看似很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的微笑,我自然無須懷疑什麼,看他自信滿滿的撕開針管的包裝,扎進我認命的左手臂,然後…發現他找不到血管。
帥哥的笑凝結了一秒,緩緩將針管拔離我的手臂,看似認真些的搜尋血管加上拍打我的皮膚幾下,拆封第二根針,再次扎入針頭,而他再次發現,他仍找不到血管!這次他有點不情願的將針頭抽出,掛在臉上笑容也幾近破碎。
他撕開第三隻針頭,從我的左手換成右手,透著股「這次一定會找到血管」的狠勁插入我的手臂;但他的堅持導致他將針頭刺入皮膚後開始用它在皮下左右探索,對我來說感覺只有痛感加上視覺看到自己身體被摧殘的噁心感,只能期待他快點抽到血趕緊結束這個折磨。
艾力克剛好在此時折回,一進門就看到面對門口的我的表情,問我是不是很痛,當下只能點點頭,很怕說了什麼的話,自己維持若無其事的表面假象就會瞬間粉碎。
不知道那個當下如果我不那麼努力顯得若無其事,是不是就會擺脫對這件事產生的荒謬疏離感而完全崩潰?特別是在昂貴醫院的醫護人員在過程展現出種種讓人無法信賴的巴拿馬特質後。
帥哥護士在艾力克的抱怨及怒視下拎著好不容易抽到的血迅速逃離病房,幸而接下來進來在我手背上安裝注射用軟管的換了一位護士,她順利完成她的工作。等一切程序塵埃落定,護士注射兩大針管的藥物到我的體內,抗過敏藥物發揮作用下我慢慢陷入昏睡模式。
睡著前艾力克很有義氣的跟我說他取消了這兩天山上的活動(工作),也已告知其他同事們我住院的消息,他隔天早上會再來看我,在他走前也只來得及要求他離開前幫我買隻牙刷和牙膏。
就這樣,在異鄉,住在巨大又簡陋的病房裡,連本打發時間的書都沒有、只有將要沒電的手機和無盡的孤單,開始這輩子第一次的住院體驗。
很想說故事到此結束,在醫生高超的醫術下我的過敏迅速復原,隔天馬上出院回到山上繼續我的巴拿馬人生。但,既然是巴拿馬生活給我的第一課,顯然故事沒有那麼容易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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