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今影展無奇不有,若能在眾多「金字輩」動、植物獎項之外以一股低調沉穩的影像詮釋家鄉,卻又帶著對於傳統表現形式的無聲吶喊,最後選擇落腳在臺北市立美術館(下稱北美館)大放異彩,大概就屬阿比查邦.韋拉斯塔古的《狂中之靜》了。
隨著手扶梯直抵三樓入口處,除了展場的黑色視覺外,一旁映入眼簾的是巨幅的《鬼魂青年》,正好呼應了在如此狂傲的井字建築體與多彩影像風格的軀殼裡,蘊含著透過玻璃投影的雙面省思,與沉澱二十多年的家鄉情懷。
初見便遭受阿比查邦的射擊——《子彈》
來自泰國孔敬的國際導演-阿比查邦,第一部實驗短片作品《子彈》,即是難以在第一時間咀嚼的堆疊影像,但隨著展場的影片一個個在腦內發酵,回頭再看一次,可以理解這位喜愛神秘主義的導演,早在年輕時己欲透過層層疊疊的影像交織出「記憶即是穿越時空的子彈」,好似不斷堆疊累積的鏽蝕、葉脈、骨骼、等等無盡穿梭的人生片刻。
但展覽並非將此青澀作品放置在第一部觀眾見面的位置,而是選擇了《窗》。用規律明滅的耀光(攝影上俗稱鬼影、光斑),挾帶著如同意識般飄忽不定的本質,告訴觀者歡迎來到阿比查邦的思考維度,這裡開始是阿比查邦的私人領域、也是他的生命重影。入口左、前、右三向皆可引領觀者從不同角度進入。
《窗》 1999,窗後是就阿比查邦的思考維度,三向都可回到原點,沒有絕對的起點
然而不論從哪個入口開始觀展,都可以回到這個起始點,也讓空間體驗多了一分「輪迴」感的禪意。本展主要的特色是以北美館的玻璃投影方式,將阿比查邦的作品轉型詮釋,透過玻璃可雙面觀賞的特性,以及能夠將光影反射至其他介質(如地面)的還原率,讓每一個獨立出來的映演空間,如同是一次次反覆上映的真實記憶。
《火》 2009,寂靜曠野中的自然元素儼然成了兩隻恣意狂舞的小精靈
在這個錯綜複雜的異夢迴廊裡,每件作品都以不甚拘泥的色彩聲嘶力竭的呼喚眼前來訪的觀者,就像阿比查邦善於用魅影、自然界的角度來和世界對話。而每件作品中的強烈存在自然符號就像一隻隻展場中的鬼魂,等待著誰來深凝輕撫,這些風格正是組成這位導演 - 阿比查邦.韋拉斯塔古的要素。
與一個人最接近的時刻,不是與之促膝長談,而是進入他的夢境與生活。
從左手邊的入口進入,即見以焰火燃燒著木馬的童年,或許象徵著阿比查邦幼時即能以現實的眼光看世界,又或是成年後對兒時記憶的怒吼,這幅以燃焰與對比色呈現的作品,是展場裡明暗對比相對低的作品,而在《童年(藍色)》過後我們通往的是第一道長廊,幽暗的長廊鋪灑著《俳句》的黝紅艷光,正好與《宮殿(臺北國立故宮博物院)》裡幾隻幽冥散步的緋紅狗狗,呼應《童年(藍色)》在迷幻中消逝了的時間感。
《宮殿(臺北國立故宮博物院)》 2007,緋紅的毛孩子們像魅影般在牆上遊走著
走出紅色時光機後,緊鄰兩個空間分別以風、水兩種自然元素,引導出被刻意抹去的無力表達,與仍浸泡在童真裡的無邪。
《無名的力量》將一段渾然忘我的舞蹈與兩段看似真摯的談話,揉合在大自然中看似無形的力量:風聲,之下。在這段本是人為驅使的車程上,即使置身其中也無法清楚了解彼此想表達的話語,更別說在這風聲之外的無關之人呢?空間以整個貨車後斗作為概念,一方為車頭,一方車尾,觀者就是那個介入其中卻又毫無關係的同車之人,瞻前顧後的在這趟沒有盡頭的道路上,無力看著這個社會背景的動盪。
《亞洲靈魂》則是透過水邊的一群孩子們的遊戲接龍,無憂無慮的在世外桃源裡,沒有止盡的玩耍著,而水這個介質本身就是連通不同世界的符號,就像還保有著玩心的靈魂在一旁靜默地看著,希望時間在這瞬綿長無止。
接著通過猶如碎片般呈現的十部循環影片在牆上播放,恰似走過人生的跑馬燈,看到了關於家人、關於成長、關於摯友、關於幻想、關於思念、關於家,關於生命意識裡的每一段恆常。你可以盡數看完,也可以選擇在哪一部停留或著離去,而觀賞時身邊有著不認識的誰是一同共賞,又或是哪位同行先離開了這面牆,就像是我們都是別人生命中的過客,也是自己人生風景中的唯一論述者。
來到了下間暗室,看到了阿比查邦2020新作《備忘》的相關創作:《在水一方》、《藍色螺旋槳》傳達好萊塢演員蒂妲史雲頓夢境裡的畫面。緊鄰的是《虛構》,將夢境書寫的過程,驅趕一隻不斷攪亂的蒼蠅之間產生交互的意識,重新詮釋了夢境的再造,是否又進入了另一個新的夢境,如此饒富詩意的概念,就像是創作過程中飄忽不定的謬思。
《虛構》 2018,透過雙透玻璃將光影反射出的空間感,象徵思緒的無限擴張
走過創作過程中混亂的思緒,來到沉重歷史記憶的長廊《煙火(檔案)》。仔細聽!百光花火後的那幾聲沉響,射穿了前半部展覽的祥和,把對生活的抽象表述,用力地拉墜到現實的谷底,透過切開空間的大面投影,你可以選擇從畫面的正反兩面看著作品,就像劃破石雕公園裡表象的嬉戲,也同時看出反共歷史中沉重的悲鳴。阿比查邦最具特色的重曝風格,將煙火疊置在多層畫面上營造與嬉遊迴異的悚然感,打破了影像的框架延伸至展覽空間的每一處,花火如神經傳導般一路延伸到觀眾的腳邊,搭配燃火的炸響,就像是把對於歷史的情感,同步上傳到觀眾的記憶庫裡,阿比查邦的畫面不在哪一方的立場,但影像的最後留下幾聲恰似爆竹槍響,已將這些看似癒合的傷痛表述無疑。《煙火(檔案)》絕對是本次展覽的亮點。
帶著沉重的情緒前進,可以透過《備忘:海邊的男孩》稍微舒緩,一同與畫面主角坐在海邊沉澱一會兒。也可以在這段迴廊先看完阿比查邦的創作筆記和實體展,了解導演的創作過程,準備迎接下一個腦內衝擊。
《備忘:海邊的男孩》 2017,圓形的外框正好讓思緒休息片刻不再菱角相向
《隱身》恰如其名的隱身在展場的迴廊深處,和《煙火(檔案)》一樣,若說整個展空間是個迂迴的大腦迴路,那麼這兩部影片肯定是腦內核心深處的記憶。同樣以「光影」、「重曝」來詮釋記憶,《隱身》選擇的是較為柔和的運鏡,忽明忽滅的人影,在雙頻的投射下,像是某種意識的對談,又像是對於彼此空間的逃避,讓觀者意識也隨著不斷重影的前後景色,恍惚出神的遊走在虛實之間。
《隱身》 2016,光、影、景三要素在雙框中移幻無常
再次沉澱後,來到《納布亞魅影》,可以再次看見火與光的結合,納布亞村莊夜裡燃起的火球,在玩心大發的青年與投影落雷的布幔中產生的失衡,落雷投影出自然力量的無法抗拒,如同《無名的力量》,但在這群看似無力抵抗的青年,腳下卻踢著足以燒毀布幔的火球,玻璃投影再次地把火光的視覺張力發揮極致,同時每次踢擊的聲音,仔細聆聽也像是一次次戰火中的炮聲隆隆,其中的隱喻似乎有著絕望與希望的兩極面,巧與阿比查邦對「家」的概念疊影起來。
最後接著前述過的《子彈》後,經過對愛人《提牧》的親密紀錄,以及與LOMO相機合作的《灰燼》,將阿比查邦的創作源頭與如今的商業合作,串起了一個泰裔導演,如何在當代泰國敘事電影普遍的鬼怪與笑料中,掙出一股不願妥協的藝術清流。
通往最後展間前的驚喜,來自於再次出現的往年彼此回文:《河的往年》。同樣是焰火燃燒的木馬,但這次背景不再是對比低的暗調藍色,取而代之是清晰的河景(有人知道這是哪條河嗎?),好似經歷這些回憶後童年再次清晰,反之若是反向觀賞,也能帶來不同感受。
「當一個人的聲音與形象被鏡頭捕捉到時,他還擁有它們嗎?」
展場的最後(又或是初始)單純的提出了一個鬼魂觀點的哉問,這正是阿比查邦紀念法國哲家盧梭的百年誕辰創作《薩克達(盧梭)》。隨著輕柔的樂曲,像是跟隨著這個百年的意識穿越了時空,來到這個河邊的播放器,在每次環境開始動盪癲狂時,藉著自然之力與創作之力,把過去的存在證明,平靜的收納在名為夢境的盒子裡。
狂中之靜,默語之後
展覽在整體呈現的內容與空間規劃上,亦完美的詮釋了阿比查邦的「狂中之靜」,也讓觀者在離開展間後,於心中留下一抹靜默之語,仔細咀嚼那些我們許久未曾翻攪的歷史背景。
這之前或許你不見得看過阿比查邦的作品,也不一定對非線性敘事的影片感興趣,但《阿比查邦.韋拉斯塔古:狂中之靜》絕對適合對於多媒材創作者與影像作者來訪參觀,對於一般觀眾也可以來感受《煙火(檔案)》所帶來的影像張力。
備註:展覽已在2020/3/15圓滿結束。
圖文:Ma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