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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型正義影展 | 《不即不離》-在場卻缺席的父親形象

2020/03/22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一直以來,我期望能有這樣的家庭記憶,但是我沒有。」
電影甫開始,搭配著父母與女兒在庭院中歡樂戲水的畫面,導演廖克發拋出了第一句話。接著,一連串私密的家族影像,以及冷靜但指控性強勁的陳述被誠實地展開,揭示在銀幕另一端的觀者面前。而所有的標的,都朝向一個「在場卻缺席」的存在--父親。
正如同電影的英文片名-"Absent Without Leave",父親未曾真正離開,但也確實在妻子及兒女的歲月中缺席了。是什麼導致了父親對家庭的漠然,甚至在唯一一張出遊的全家福中,都顯得那麼心不在焉?背後有不為人知的苦衷嗎?如果有,又是什麼呢?
開場不到五分鐘的時間,導演廖克發便用直接明瞭的口吻,以及高明的照片呈現技巧,成功地將觀者拉入他綿長的家庭記憶探索中。
(紀錄片中的「照片」絕不只是播放幻燈片再加上字幕那麼簡單,廖克發運用放大、擷取局部、位移、停頓、消除照片中的人物等等手法,除了手法本身即隱含創作者的態度與立場,也可引導觀者的視線,進入欲營造的電影氛圍中。同樣的技巧也能見於其2019年入圍台北電影獎、探討馬來西亞原住民歷史的紀錄長片《還有一些樹》中。)
然而,探索的脈絡隨著影片進程放大又縮小:從父親,拉遠至父親的父親,乃至祖父身處的馬共及相同歷史脈絡下的眾生;接著,焦點再專注於祖父,最後回到父親。
無法現身,只能透過他人言語構築的「祖父」,畫像中炯炯有神的眼睛成了《不即不離》的主視覺。
做為首部紀錄長片,導演並沒有塞入龐大的資訊量、宏觀地梳理馬共複雜歷史的野心,而是掀開創作者親密的私人記憶,拔出彷若長期梗在喉頭的魚刺--「缺席的父親」。看完電影,如同與廖克發共同走了一趟尋根之旅,卻意外地在追溯的過程中觸及長期被視為禁忌、大而難以名狀的國族身分議題。
「公公,你是一個恐怖份子嗎?是什麼讓你離開了我們、離開了這個家?」

在馬來西亞的教育中,課本上關於馬來亞共產黨的事蹟被潦草帶過,曾為馬共一員的祖父也被簡化成「恐怖份子」這樣平板的印象、一些不能被公然提起的名字、一群隱身在叢林中的邪惡鬼魂。
廖克發雖為馬來西亞土生土長,也是在國外求學、發展事業了好一陣子,掌握了藝術創作的話語權,才能回到故土,探討這段被執政者刻意抹去的歷史。(諷刺的是,這部專門拍給當代馬來西亞人看的紀錄片,卻在當地被禁止公開上映,只能在台灣、新加坡等地旁敲側擊地傳遞給目標受眾。)
尋根之旅從父輩親戚們準備的祭祀開始,由於祖父在游擊戰中英年早逝,無法現身說法,但光憑親族的描述與回憶不夠有份量,於是導演便將視野從家族內部,拓展至曾在相同歷史背景下活過的人物,而與馬來西亞的「活歷史們」碰面的途徑,卻是離開馬來西亞。(由於受到當權者的政治迫害,曾經的馬共黨員多流散在中國廣州、香港、泰國邊境等地。)
「公公,你和當時的馬來亞華人一樣,雖然土生土長在馬來亞,但是你們是沒有權利擁有國籍的,因此,雖然中國離我們很遠,但是你們稱自己為中國人、關心中國的事、受華文的教育。因為,如果你們不選擇自己當中國人的話,你們將不屬於任何地方。」
在中國廣州,前馬共抗日隊員張平與謝有雲,娓娓地闡述了從兒少時期便受到「華裔血脈」召喚,參與抗日部隊的歷程,廖克發於他們身上,看到了祖父因華人認同,而積極投入馬來亞共產黨的理由。
在香港,前馬共隊員葉瑞清講述當初拿著不利的槍砲對抗殖民政權的艱辛,以及為了馬來亞奮鬥、抵抗英國,卻受政府判予二十年有期徒刑,最終於1963年馬來西亞成立時驅逐至中國的義憤填膺。廖克發在他身上,看到馬共成員進退兩難的處境,與祖父若沒在1948年的戰役中身亡,往後可能遭遇的情景。
在中國,前馬共隊員曾珍講述在孩子很小的時候便將她丟給親戚,待再見面時小孩看著自己卻毫無任何感情的懊悔;抑或者同為前馬共隊員的夫妻懷陽和一凡,不得不將在突擊隊時所生的孩子交由泰國養父母撫養,孩子長大了,卻因語言隔閡而無法溝通的遺憾。廖克發在這些人身上,看到了如祖父般為了革命理想而忽怠家庭的惆悵。
「犧牲生命、保衛土地的人,無法成為馬來西亞人;和平爭取民主鬥爭的人,無法成為馬來西亞人;甚至在你過世的那一刻,你都還不是一個馬來西亞人。你和這一場戰爭,和許多涉及的人一樣,都被迫地在這塊土地上消失,那要怎樣,才能成為一個真正的馬來西亞人?」
在泰國,馬來人阿望.雅谷道出抵抗政權不適僅靠華人、或僅靠馬來人便可成功,而是需要境內三大民族:華人、馬來人、印度人合作才有可能。廖克發在他身上,看到不再以血緣區分你我,一個「馬來西亞人」的多元融合民族的想像。然而,美好的願景歸願景,在現實社會中卻沒那麼容易實現。
一段段相關人士的探訪,如同在畫布周圍點上黑點,中間留白的形狀逐漸顯露出祖父的輪廓--我雖然無法面對你,但至少能藉由你走過的路、你待過的地方、你接觸過的人再靠近你一點。

「公公,在這趟旅程以前,你是我唯一一個素未謀面的公公;在這趟旅程以後,我卻在許多人的身上,找到了你的身影。」
電影中最後一幕--父親的背影
旅程換來對祖父多一層的認識,然而這份理解與親密,有延續至擁有相同血脈、繼承了祖父個性與容貌的父親身上嗎?
電影尾聲,廖克發跟隨著父親的腳步,走入他生活著的、也是他的父親身亡的,馬來西亞實兆遠森林中,父親面對變化甚多的景象,淡淡說著:「不認得了。」

或許,一輩子累積起來的陌生感,不是一部紀錄片的巡禮就能冰釋,然而,對歷史與記憶的轉型是一條漫長的路,可能一時想不起來了,但只要仍能站在土地上呼吸,就擁有「再認識」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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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神咖啡館裡面沒有花神,花神咖啡館裡面沒有花神咖啡館,花神沒有咖啡館和花神咖啡館沒有關係。」 1997年生,女,天蠍座,台北人,大學就讀戲劇系,但花更多時間看電影。在巨大的影像面前深感自己的渺小,想在轉瞬即逝的影格間留住些什麼,所以開始書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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