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影評|金黃色的永恆片刻,即是《日麗》

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我們攀上溪水湍流的瀑布,手抱佈滿青苔的大石,赤腳踏足大地與泥土,我們各自落座一顆大石,望溪冥想。閉上眼睛的當下,好希望時間停住,讓片刻的記憶能永遠停留,我其實害怕有一天會消失,想念會消失,情感會消失,我會消失。」──記於 私人日記(2022.03.29)
電影由一段女兒蘇菲執掌的家庭錄像帶揭開序幕,蘇菲拍攝著陽台外的父親,這是他們難得共處的時光,父親卡倫帶著蘇菲到土耳其一處度假村,過完這個夏季的尾聲。電影所紀錄下的畫面皆是極微小的剎那,蘇菲熟練睡眠的呼吸聲、卡倫暗夜獨自在陽台抽菸的吸吐、蘇菲收拾散落在房間各處的衣物、卡倫獨坐廁所看著被血染紅的石膏⋯⋯,電影裡/記憶裡/生活裡的父親孤獨地朝暗處潛隱,女兒卻朝著向光處,開展著私密的、親密的萌動青春。
家庭錄像帶中的父親總是透過另一種鏡相的照射,仿若他並不真正地存於此世,更精確地說──他有一半的靈魂被遺留在某處了,一塊無人知曉的畸零之地。正如電影中從未清楚交代家庭的分離、父親的抑鬱,一切都是旁觀,觀眾旁觀女兒的快樂、父親的憂鬱,一切都是補述,蘇菲過了二十載才逐漸發覺父親幽微的、接近失語的悲鳴。
我甚少記得十五歲以前的生活樣貌,也為此備感困擾。倒也不是全面的空白,更多的是總是錯亂地拼貼在腦中各處的零碎光景,家庭相簿裡扮演《三隻小豬》的我、老家整牆的專輯收納著小紅莓合唱團和木匠兄妹、燒錄青春的 MP3、中央 Do 一旁兀自缺角的 Si 鍵、9599 是父親賣掉的老 BMW⋯⋯,斷裂的片刻藏於暗處,仿若並不曾存在過。
在跳接的記憶裡,蘇菲將鏡頭對準父親,卡倫的殘影顯於觀眾眼底,霎時,我心湖深處的切片似鬼魂般浮起。始終想不起完整記憶,醫生判斷是 PTSD(創傷後壓力症候群),而在看《日麗》的 102 分鐘裡,我隱約發覺,是坐落床沿、背對著鏡頭、接近歇斯底里地哭泣的卡倫,觸發了那無以名狀,日夜侵襲我的躁鬱之心。
我始終相信,一部好的電影留待散場以後,會在心底發酵,成為立基生命的其中一顆種子。但《日麗》於我而言,更多的是危險,卡倫的鬱如漣漪般透過銀幕傳遞,我或重或輕地發現自己同時重疊著女兒(蘇菲)與父親(卡倫)的角色。
「昨日和硯拓問起台北市適合帶家人吃食的餐廳,硯拓反問我母親喜歡吃什麼,在那個剎那我竟遲疑了幾秒,才給出一個自己也並不肯定的答案。我開始懷疑,母親固定會在發薪日的傍晚帶我們去吃的『鬥牛士』,父親賺了錢會開上半個鐘頭帶我們去高雄吃的『鴻賓牛排館』⋯⋯,這些吃食究竟是他們的鍾愛,還是這是他們選擇善待我們的方式。思至此,想起老家街口的虱目魚湯和生牛肉湯或許才是他真正所愛。而二十幾年來,唯一一次為父親操煩吃食,便是他葬禮上的孝飯。」──記於 私人日記(2022.10.18)
想起那些片段的記憶,父親壓在辦公桌下的相片、睡意朦朧的清晨傳來震耳的打呼聲、跪拜案上的神的他虔誠的背影、以及那次全家人的環島旅行。記憶裡的父親那樣模糊,我不記得他曾經哭泣,更不曉得,如我這般年輕的時候,他是不是也有過夢想,以及想去的地方。
多年來繭居的父親日伏夜出,他甚少踏出家門,舉凡菸品、吃食、衣著⋯⋯都由他人打理,一直窩在家裡的他,或許生病了。當時的他,是不是也燃起了死亡的念頭,而賴活於世,只為了我們,遂想盡辦法活下來,用盡氣力地面對我們大笑或是憤怒,而非認敗。
父親隱遁,以前我覺得他沒用,現在才發現,在這座堅實的大山背後,他僅僅只是靠著對家庭的愛苟活了下來。
但只要是這樣就夠了。
我不能說這樣不穩定的父親與童年生活並未對我造成傷害,卻也是因為這份傷害,我越是疼痛,越能感受到曾經的父親曾經那麼努力。
電影靠著音樂道盡卡倫的心理狀態和求救訊號,最後一顆鏡頭,卡倫走向走廊盡頭,回到忽明忽暗的派對裡,那或許是他遺失的一部分靈魂所在之處,曾經年輕時的歡快與混亂,曾經的幻夢。電影其中一幕,卡倫踉蹌地朝著暗夜裡的海前進,消失在海中,那或許不是真實,也或許是在他的幻夢裡,早已死過千百次。
「我的醫生就是那種拿錢給藥的差勁的醫生,不過我也就只是刷健保看醫生,我想,她沒有義務做出超過工作範圍的任何事。但她忘記我也是人。我感覺我越發失去對話的能力、機會、時間、慾望,漸漸地,生之渴望也終將逝去。⋯⋯沒有誰有義務和我說話,並且知悉那些藏在文字、音樂、電影裡的所有隱喻。」──記於 私人日記(2019.10.18)
關於死亡,往往只需要半根菸到半包菸的時間。而一切的念頭或許沒有肇因,可能只是因為天氣,也可能是因為一句無心的話語。
電影中一幕,蘇菲要父親不要打腫臉充胖子,卡倫一臉錯愕,旋即虛弱地提起笑臉,可眼底失光,在那刻或許他已經潰敗,想著死亡。在那之前,蘇菲為卡倫點唱 R.E.M 的〈Losing My Religion〉,那正是全片中最令人心碎的隱喻之一。
The slip that brought me to my knees, failed
這次的跌宕,我摔了一跤,再也站不起來

What if all these fantasies Come flailing around
如果所有的幻想不斷縈繞,卻只是幻想

I think I thought I saw you try
我以為自己看見了你

But that was just a dream. That was just a dream
才發現一切皆如夢幻泡影
或許看似強壯、堅毅的父親們都是幻夢,從不存在。正如看似勇敢的女兒們,都只是佯裝。
「今天一起床我就感覺自己躁期將近,像是知道自己站在一塊薄冰上,我知道它即將碎裂,卻無能為力,只能等自己掉下去,再濕答答地上岸。這聽起來不科學,但已經是我最精闢的形容。我趴在床上尖叫,拉扯被單,捶打牆壁,或我自己,我沒有辦法直視鏡子裡的自己,告訴她:我發病了,我需要幫助。那會是一種醫生面對癌末病患的宣告,說出來它將成為事實,且不可逆。這驚覺早有徵兆:身體燥熱、購物慾強烈、亂七八糟的念頭又出現,那些殘響和碎影又出現了。」──記於 私人日記(2019.09.07)
幾年前病發,我記得那些躲在租屋處裡的日子,吃食與生活提不起勁。二十歲的冬天,鬱期襲來,在一次與家人電話爭吵的當晚,我吞下囤積許久的藥,泡在浴缸裡等待下一場新生,卻忽然想起在爺爺過世的那天,外婆來幼稚園接我,她說媽媽會來接我回家,回到家後要多和爺爺說話。那是一個金黃色的下午,我和外婆牽著手走在發著光的柏油路上,我那麼快樂。
打了電話給租屋處附近的澄清醫院,我問他們「自殺急救的話,可以不要通知我家裡的人嗎?我已經滿二十歲了。」接起電話的人說不一定,但想來看看我。掛上電話後的事我想不起來了,跟爺爺的葬禮一樣,像是從未發生過那樣。
「隱約地知道自己有一天會去死,而這不是錯誤,也並非肇因於任何人,更不是任何一個人的肇因。這一切,僅僅只是因為我真正地意識到自己並不適合活著,或是沒有力氣活著。所以我想要,也決定逃跑。」──記於 私人日記(2023.01.26)
在與父親永別之後,意識到它已成事實,我依靠著對過去的、片段的記憶賴活著,發現這場猝不及防的死亡竟然讓我感覺到自己真正存在,活下來的氣力從父親的墓裡滋長,這場新生像暗藍色的花,在幽遠的記憶裡開得憂傷,但說到底,終究是活了起來。縱使在這個終究裡,鬱鬱之心仍時常找上我,且多數時候,我仍然痛苦地熬過日夜,偶爾感覺到自己不復存在,偶爾希望自己能留在夢裡,醒在另外一個世界。當然還是會想起死亡。
可在那陳舊的、交雜的記憶與想像裡,年輕的我與年輕的父親都在搖晃的夕陽底下,曬得通紅、發亮,我們的、蘇菲與卡倫的靈魂相互地重疊著,我/父親曾經忍住不哭的側臉、蘇菲/卡倫在機場對望的道別,我們曾經為著彼此心動、心痛,感覺到有什麼被捏碎,卻又在破碎的心之間,看見熠熠的光,也是金黃色的。
走出影院的時候,我腦海中想起 Bill Fay 的〈Love Will Remain〉,它未曾出現在電影裡,可不斷重複著的歌詞,已是我眼下最好的註解。
Love will remain
愛會留下

When other tongues have failed
當一切言語再也無用

Love will remain
愛仍然存有

Love will remain
愛依然長存
全文劇照:東昊影業

後記
開頭的日記,寫在與戀人居於宜蘭時的片段時光,願所有的愛長存,不滅,且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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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姆剪斷的是自己而非他人的手指,那爆烈與驚世駭俗,或許是對抗束縛與掠奪自由之不得不,然而悲劇就在於,他沒能將乘載這些的斷指投擲向那「鱗片上閃爍著各種『你應該』的巨龍」,卻直直扔向了派瑞。他的行動裡不僅有他的精神,還有無處傾瀉的哀怨焦慮與自我厭惡,從此,原先寄望的音樂與超越,再也抹滅不了血與仇的印記。
《鐵達尼號》往往淺白地因它災難的性質被視為一警世寓言,然而這艘夢幻之船儘管乘載著人類主宰世界這類的癡心妄想,往往更容易被忽略的,是 Jack 與 Rose 的相愛與天人永隔紮紮實實提供給觀眾,當認為自己的存在岌岌可危時,被救贖的不二法門──那就是「愛」
「酷兒」羅曼史不只開拓我們回顧情慾歷史的另類視野,也提供我們重探英國小說的詮釋框架。如果達西先生也可以是歌德英雄,與羅切斯特先生形成互為主體的存在,那麼,奧斯汀有沒有可能很「勃朗特」?如果奧斯汀可以很「酷兒」,勃朗特豈能不「酷兒」?
《屋上的提琴手》是電影史上一個極特別的例子,雖然叫好叫座,但卻沒有任何一個演員真正因為這部片子受惠、成名,他們屬於「傳奇」的一部份,卻幾乎從未單獨脫離「傳奇」而享有完整且獨立的藝術生命。
有的人巴不得想被記住臉孔,有的人拚了命在抹去人生。像是俗話說的落土八分命,或網友又將某某人起底,在社會上生存的我們愈來愈難擺脫標籤與身分。對此,石川慶感同身受,認為這個世代的人,自幼就被強加上許多對身份的認定;而平野啓一郎則說,近幾年來,自己時常思考著「人從過去被解放而自由生存」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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