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一開始,睡夢中的拉娜睜開雙眼,這天是她的六十歲生日,清晨的空氣像蒙上一層灰,她輕輕地搬了一張椅子,站在窗邊看著底下的車水馬龍……在這一天,她決定要結束自己的生命。突然,刺耳的電鈴聲響起──欲搜查樓下屋房的警察請她去當在場證人──尋短的念頭被中斷,她被迫仍要像個正常人般度過這一天。
回過神後,拉娜出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銀行把所有的存款提出,小心翼翼地塞在衣服裡頭的貼身腰包中,接著去音樂廳將兒子維特今晚鋼琴演奏會剩下的票券全部買光。故事隨著拉娜將手上多餘的票券一一送人而展開,觀者慢慢地從旁人的應對中推敲出拉娜是誰?她是個怎麼樣的人?
拉娜很遭人怨,來到過往的辦公室,接替她職位的懷孕女子抱怨著很難將工作做好又不被討厭,並講述以前那些下屬們是如何在背後說拉娜壞話、怨恨她。拉娜沒有給予女子安慰或任何建議,只是冷冷地說她壓根兒不在意別人對自己的看法。 拉娜很自以為是,走至音樂學院欲拜訪昔日的鋼琴教授,卻見到年輕學生趁著老師暫離,坐在琴椅上偷懶玩手機,於是她坐到男孩旁邊,擅自指導了起來,讓他一遍又一遍地從頭開始練習。
拉娜瞧不起別人,住在樓下的男人主動關心她、示好,她卻因為他是個計程車司機而愛理不理,得知他家中有鋼琴,並且已主動花錢買了兒子的演奏會門票時,拉娜的眼中只有濃濃的不屑。
拉娜忌妒心很強,街上偶遇維特的女朋友,攀談一陣之後深覺這個女孩配不上自己的兒子,竟趁她去上洗手間時將她琴盒中的小提琴琴弓給折斷。
拉娜很真,真到即使她活到了六十歲,仍然無法適應這個人人都戴上「社交假面」的社會。面對服務人員,她無法露出基本的禮貌性微笑;面對親友,她更是直接又帶刺,銳利的話語使得所愛之人一個接著一個地遠離她。
拉娜似乎就是不能明白,當人們提出「想聽真話」時,並不真的期望聽到「真話」,而是希冀你能說出他們「想聽的話」,以鞏固內心中搖搖欲墜的「真實」。演奏會當天下午,拉娜終於見到兒子維特,維特想聽母親對自己創作的曲子的想法,幾番拙劣的客套稱讚之後,他察覺媽媽的勉強,說:「你就老實講吧。」拉娜猶豫了一會兒,誠實地說出曲子的副歌膚淺又流於庸俗。在話說出口那一刻,維特的「真實」瞬間崩塌了,他花了多年構築起信心、嘗試走出母親的陰影和酸言酸語,卻在該閃亮地展現成果的那天,發覺最在意的仍是母親的評價,並且,自己永遠無法達到母親認可的標準。
維特受母親批評的影響,將上半場曲目臨時換成蕭邦的《離別曲》,到了中場,拉娜場去後台找他,卻見到前夫正在休息室平撫焦慮的維多,她沒膽走進去,只能在門外偷聽。
「你不要聽她胡說八道。」父親如此說著。
「不,她是這個世界上,唯一會對我說真話的人。」維多回應他。
是啊,「母親的真話」,用鴻毛之力道出便像利箭穿心,拉娜對維特造成的痛苦正來自於自己的母親。會感到痛楚,不全然因為話語本身,而是你打從心底知道,這個孕育你的人,比你自己還要了解你,她能夠剝去你的所有面具,抵達不敢面對而慣性棄置的潛意識深處。
下半場,維特演奏完自創曲,獲得滿堂彩,中途離席的拉娜於謝幕時回來,站在演奏廳門外,聽著兒子說要將這場演奏會獻給自己,做為60歲的生日禮物。維特選在此日舉辦演奏會,原本就有此美意嗎?抑或者是受到了母親的刺激,刻意說反話讓口出批評又中途離席的拉娜感到愧疚?我們無從得知,我們只知道,雖然在群眾面前贏得了面子與兒子的致意,但拉娜從此無法再靠近維特的心了。這場華麗的謝幕,是維特對母親最後的交代,幕落之後,他將獨自走向沒有母親的束縛與照蔭的道路。
危機意識作祟,演奏會結束後拉娜積極地跑去後台欲表達讚美與感謝,卻發現維特身邊已充滿恭維他的人,沒有自己的容身之處。太晚了,現在才開始學習戴上假面過活,已經太晚了,兒子正強壯地走向人生的下個階段。拉娜在走廊與之擦身而過的無言對望,從維特的眼神中看見母親對自己的預言──「每個你愛的人都將離你而去。」
回到家,拉娜吃著維特送自己的禮物籃中的罐頭,她再一次想到自盡──究竟哪一個比較高尚?戴著假面而活;抑或者擁抱著惹人厭的自己,以真面目死去?
再給一次機會吧,於是她帶著紅酒,去找自己從來都不屑的樓下鄰居,強顏出的禮貌微笑依舊拙劣,然而眼前這位愛幕自己的男人卻不嫌棄。在他去廚房準備酒食時,拉娜看到了那台平凡的直立式鋼琴,想起稍早老教授透露自己其實具有天賦,卻因為太害怕不夠出類拔萃而放棄彈琴。
再給一次機會吧,她兢兢業業地掀起琴蓋,謹慎卻激情地觸碰這久未謀面的舊情人。原來這長達90分鐘「戴/不戴面具」的掙扎,放至音樂面前都是枉然,在黑白交織出的飛揚琴聲中,拉娜終於獲得了解放。
《不愛鋼琴師》為導演Jan Ole Gerster睽違七年的第二部長片,觀眾並不擁有在大多數電影中所擁有的「上帝視角」──安全地躲在銀幕之外,並且所知遠超過劇中角色,藉由此資訊不平等得到俯視銀幕中人物的優越感──反而被拋入了「無知視角」中,我們幾乎對角色的過去和處境一無所知,只能慢慢地跟隨拉娜一天內的足跡,從她週遭人物的話語和態度推敲出個大概。
這樣的手法是步險棋,它需要觀者高度的耐心和專注力,必須打開感知用力擷取各場景中丟出的片段式線索,而且片段與片段並不一定能拼湊出完整的風景,因為日常正是如此破碎且隨機。這對習慣掌握故事所有來龍去脈的觀眾來說,無非是痛苦難耐的。
此等觀影經驗也讓筆者想到了Charlotte Rampling主演的《漢娜的失序人生》(Hannah,2017),同樣是極少的資訊量、隨著女主角的腳步遊蕩在城市中,漸漸梳理出她不受歡迎背後的隱情。然而,相較於Rampling極度壓抑、內斂的表演,飾演拉娜的Corinna Harfouch顯得較外放些,而其自我中心、口出刻薄之言的形象,也很難不讓人聯想到《鋼琴教師》(The Piano Teacher,2001)中的Isabelle Huppert,雖然不如Huppert那般張狂爆裂、情慾賁張,卻也將角色詮釋得討厭至極,但到了片尾,又能讓觀者對其深感同情。
而在導演處女作《噢!柏林男孩》(Oh Boy,2012)中有亮眼表現的Tom Schilling,再次展現與導演的絕佳默契,飾演渴望獨立心底卻又依戀母親的鋼琴家維特,出場時間不多,但與同樣散發中性氣質的Corinna Harfouch一柔、一剛,完美彈奏出Jan Ole Gerster精心編排的piano與forte。
導演Jan Ole Gerster與Corinna Harfouch以及Tom Schill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