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拾叄）

十七八歲嘅時候，我第一次睇電影《滾滾紅塵》；老實講，當時嘅我，並非完全睇得明呢齣戲。

我唔明沈韶華（林青霞）點解會將最後一個逃亡嘅機會，俾咗章能才（秦漢）；我更唔明白，點解沈韶華會咁愛呢個兩次選擇離開佢嘅男人。

後來，當自己經歷過一段五年多嘅異地苦戀之後，總算明白究竟係咩一回事。雖然，時至今日，我都仍然未明白，點解Chloe會咁愛我呢個兩次選擇離開佢嘅男人，甚至為我斷送半生幸福。

「愛」呢個字，太博大精深；我等凡夫俗子，又豈有資格一窺堂奧……

愛情如是、親情如是；為咗一個「愛」字，究竟我哋可以去幾盡？

Day 14，下午較早時份，圖們市。

幾個鐘嘅車程之後，我又再一次嚟到圖們市、並企正喺「龍門客棧」前面。呀，唔係，係「友誼賓館」先啱。

不過橫睇掂睇，呢間都係《龍門客棧》 — 胡金銓又好、徐克都好，都係講緊嗰款嘢啦。之前，其實我都有諗過，東元係本地人兼旅遊業人士，佢講得出口，話呢間友誼賓館係「比較老舊，有啲日久失修嘅情況」，所以我都一直調低我自己嘅期望；甚至同自己講：唔好抱有任何期望。

原來，塵世有一種失望，係就算你冇期望，都會令你失望。今次我又學到嘢喇。

十鬆啲年前，我曾經喺廣西憑祥市一個叫「蒲寨」嘅地方、住過一次「龍門客棧」嘅exact replica — 一間木製、搖搖欲墜嘅「客棧」；嗰度係中越邊境，我出客棧行轉右行十步、第十一步就已經係越南領土。估唔到，喺中朝邊境，都有間類同嘅客棧嚟充撐一吓場面。呢間嘢同蒲寨嗰間嘅唯一唔同，就係佢係石屎建築物、暫時仲未有倒塌嘅危機。

初雪同兩位韓國女士坐咗喺大堂嘅一張圓檯度、一邊傾偈、一邊等緊check-in。我襯呢個時候，叫咗東元出賓館門口；因為我有嘢要同佢講。

「東元啊，」我用國語開口先。「你先不要在這裏登記，你去市內其他地方，找一家酒店落腳吧。」

「哦？」東元轉台同我講韓文。你可以睇得出，一個中國朝鮮人嘅基本設定，係講韓文嘅；同我哋一開口就廣東話一樣。「你意思係……」

「呢度地方偏僻，賓館亦都好破舊……」我跟佢轉台。「可能係我多疑，但我覺得，有一個人唔係住喺呢度，萬一有咩事，我哋都有個照應……」

「我明白，放心啦，」東元隨即明白我嘅用意。「一陣我會去關口附近嘅酒店落腳。今晚我會將架車泊喺呢度附近等你嘅消息；萬一有咩事，我可以即刻開車過嚟。」

同東元傾完後，我哋就去咗接待處check-in。所謂嘅「接待處」，其實就好似舊時啲戲院嘅售票窗口咁、得個圓拱形嘅窗口係接觸到人，其餘嘅地方，都係好似個鐵籠咁圍住晒；佢呢個setup令我有啲不安 — 唔係發生過某啲「事情」，一間賓館唔會無啦啦將個reception搞到好似監獄咁……

不過話分兩頭，呢間客棧，又真係好抵住 — 一晚房都係四十人仔，去到大城市的話，四十人仔連hostel一格床位你都住唔到囉。我哋間房喺二樓，同朴太太嘅房打對面；都好，起碼有個照應。

入到房，不出所料，係一間白光管、冇冷氣、四面灰水牆、木窗、得張木床但係有蚊帳嘅房；當然冇電視啦。茶几上面有一個熱水壺同兩隻杯，由封塵程度估計，疑似係滿州國大同元年一直擺到而家未郁過。大吉利是講句：呢度同圖們看守所有幾分似……

「我好似返咗朝鮮咁呀……」初雪四圍打量。「不過都唔算太差吖。」

「傻妹呀，」我輕輕攬住佢、摸一吓佢個頭。「咁點先算差呢？」

「四道牆都未穿窿……」佢望一望四周、然後望住我笑。「我覺得冇問題呀！再差嘅我都見過。等我洗乾淨啲杯，再去攞啲熱水，然後我哋沖茶飲吖！」

「樸實」係呢個女仔嘅優點。

晚上九點幾。

我哋喺關口附近一間比較似人樣嘅飯店食咗餐晚飯，然後就返咗賓館、喺樓下大堂坐咗喺度、等朴太太嘅表弟出現。根據佢哋嘅約定，表弟會喺午夜過後出現，但確實時間唔知。

頻撲咗成日，我哋都明顯見到金老太一臉疲憊、甚至略帶憔悴。朴太太曾經勸佢上房休息一吓、表弟到嗰陣再叫醒佢，但係金老太點都唔肯。

「婆婆呀，你今日忙咗一日，一定好攰㗎喇；」初雪挽住金老太嘅手臂、一邊好關切咁同佢講。出乎所有人嘅意料，佢一開口就係一口南方韓文（我唔敢用「標準語」呢三個字，因為真係唔太標準）。「如果一陣『表弟叔叔』嚟到、你又唔夠精神同佢團聚的話，咁點算呀？」

我哋三個聽到「表弟叔叔」（ 사촌 아저씨 /四寸叔叔；四寸「 사촌 」係朝鮮族對表親嘅統稱）之後，都不約而同笑咗出嚟。

「我呢個傻更更嘅小孫女呀，」金老太滿面笑容咁摸一摸初雪塊面。「妳發明咗啲好可愛嘅韓文喇！好啦，我聽你話，我上去休息一陣啦。」講完後，朴太太就陪咗佢上房。

韓國人另一個習慣，就係會喺說話上同自己覺得親密嘅人「拉關係」。佢對初雪嘅呢句「小孫女」，其實表達咗佢對呢個女仔嘅好感及認同。

「初雪小孫女，」我笑笑口同佢講。「你幾時學識咁多南方韓文㗎？」

「嘻嘻，honey呀（ 자기야 ），你唔記得，我最鍾意睇南方電視劇咩？」佢繼續曬佢嘅南方韓文，但有少少怕醜。「睇咗半年，學咗都唔少喇。我唔係你嘅小孫女呀，你都唔係老伯伯。我係你妹妹，同埋……同埋……女朋友……」

女朋友？又真係幾甜嘅……

咩唧？我早講過，我係一個幾多情嘅人嚟㗎啦！係你哋唔聽書之嘛……

我繼續同初雪喺度打情罵俏咗一陣，然後朴太太返咗落嚟。

「朴太太，」我對佢講。「點解你唔陪金老太一齊休息一陣呢？放心啦，我同初雪都會一直喺大堂，如果你表弟嚟到，我哋會通知你㗎。」

「唉……」朴太太歎咗口氣。「心情好緊張呀……咁嘅情況下，又點可能休息得到喎。其實嚟咗延邊呢幾日以來，我都冇好好休息過呀……」

「你咁樣，對身體唔好㗎，」初雪搭嘴、繑住朴太太手臂。「如果你病咗，餘下嘅旅程就會好辛苦。你都係好好休息吓啦！」

「初雪小姐放心，我冇事；」佢摸住初雪手背。「過埋今晚、見過我表弟之後，可能會好啲㗎喇……」

咁樣傾吓講吓，時間又唔係好難捱。冇幾耐，就已經十二點幾。

「之前講好，話午夜過後……」朴太太望一望牆上面嘅鐘。「唔知佢幾時會到呢……」

「應該冇咁準時嘅，」我安慰佢。「話晒都要睇情況，唔係話過嚟就可以即刻過嚟嘅；再等陣啦……」朴太太點頭。

大約過咗半個鐘左右，有一個中等身材（北韓嘅中等，即係大約1.7m以下）嘅男人出現喺賓館門口。

「朴美華？」佢喺門口問我哋。

「我係！」朴太太企咗起身答佢。「你係申先生？」

「係；」佢同朴太太講。「你等一陣，就到喇。」

「嚟喇，嚟喇！我要上去叫醒媽媽……」朴太太自言自語。「但係我又要等表弟……」

「不如等我上去陪婆婆落嚟吖？」初雪提議。

「好呀，唔該晒你！」朴太太滿臉感激。

呢個時候，一個大約卅幾歲、都係中等身材嘅人嚟到門口，不安咁向賓館裏面四圍張望……

「光正表弟！？」朴太太好緊張咁行到去佢面前。「你係光正表弟？」

「美華表姐？！係唔係你呀？」光正問朴太太，朴太太佢點頭。

兩個恍如隔世嘅人相擁、然後痛哭。

「表弟！」哭成淚人嘅朴太太嗚咽。「我終於見到你喇！我哋終於團聚喇！」

呢個時候，初雪扶住金老太落緊樓梯。我見到佢除咗扶住個婆婆之外，手上面仲有一大包貌似包好嘅食物/便當盒。

「光正！」金老太加快落樓嘅步伐。「光正！」

老太太急步行到光正面前、老淚縱橫咁摸住光正塊面。

「姑姐！」光正申開一邊手攬住金老太、另一邊手攬住朴太太，三個淚人擁成一團。我再望一望企喺我隔籬嘅初雪，果然亦都俾呢個場面感動到滿面淚水。

死喇，我使唔使係咁倚咇返兩滴眼淚出嚟充撐吓場面呢？怪只怪其實我唔係個咁感情豐富嘅人……

「媽媽、表弟，」攬咗一陣之後，朴太太提議。「不如我哋坐低慢慢傾啦……」

於是，我哋五個喺賓館大堂埋檯坐低；佢哋三個坐喺圓檯嘅一邊，我同初雪以一個搭檯嘅姿勢坐喺另一邊 — 唔好阻住人哋團聚嘅寶貴時間嘛。三個人稍稍抹乾眼淚後，開始傾偈。

「光正呀，」金老太一邊打開布袋、將一盒盒食物攤開擺喺檯面、一邊講。「姑姐帶咗好多嘢俾你食呀！有小米打糕、蕎麥糕、蕎麥涼粉、栗子糕，仲有啲米通，你快啲食啦！」

「係呀，表弟，」朴太太插嘴。「所有小點都係媽媽親手整㗎！佢為咗今日見你，準備咗呢啲小點、專程喺漢城帶過嚟㗎！」

「多謝姑姐，多謝表姐……」光正見到親人嘅熱情，忍唔住又喊起嚟。

「唔好喊喇，見到面咁開心，我哋都唔好喊喇；」金老太同光正講完，就同我哋講：「小孫女、馮先生，今日大家都辛苦喇，你哋都一齊食啲啦！」

我同初雪都攞咗一小件點心食。自己整嘅果然同街上面有得賣嘅唔同，真係好食啲。

「姑姐，呢位係你嘅孫女？」光正同初雪點一點頭，然後問金老太。「你好好福氣啊！」

「佢唔係真係我嘅孫女嚟，係我喺中國識嘅小朋友；」金老太笑一笑。「不過，我當佢係我孫女㗎！我嘅三個孫，仲讀緊書呢。」

初雪同光正點頭微笑。

大家食完一輪點心後，佢哋三個就開始閒話家常。

「係呢，」金老太問光正。「你喺家鄉生活過得好嘛？」

「我喺沙里院嘅一間紗織廠工作，生活都尚算穩定嘅；」光正答佢。「近年嘅天災比較少，糧食嘅供應都比較穩定，日子都過得比較好。」

「咁都好……可惜……我大哥……」金老太一臉哀傷。「大哥……係點死㗎？」

「爸爸佢……」光正嘆咗一口氣。「兩年前，爸爸患上胃癌……醫生話係末期，冇得醫……病發大半年後，佢就離開咗……佢臨死嗰陣，話好想見你同大姑姐……可惜，我冇能力去搵你哋……」講完後，光正又係次喊起嚟。

「咁你媽媽呢？」金老太忍住眼淚再問。「你媽媽幾時過身㗎？」

「媽媽佢五年前飢荒嗰陣……餓死㗎……」光正一邊抹眼淚、一邊嗚咽。「當時我哋一家人，十幾日都冇嘢食……只係飲水……媽媽佢……」

「可憐嘅孩子……」金老太攬住光正。「你哋受嘅苦難太多喇，嚟南方同姑姐一齊住，我哋一齊過啲好日子……」光正一邊喊一邊點頭。

佢哋三個一邊食點心、一邊訴說呢幾十年嘅衷情。傾完一輪往事後，朴太太開始講返一啲比較實際嘅話題。

「表弟呀，你知唔知道，一陣你要幾點返過去呀？」佢問光正。

「負責安排嘅申先生交帶落，佢會喺天光之前將我帶返去南陽；」光正望一望個鐘。「我諗大約四五點啦。」

「咁我交帶落一啲重要嘅嘢俾你先；」朴太太拎咗另一袋嘢出嚟。「表弟，我哋暫時仲未知道，你確實嘅起行日期；不過你放心，錢嘅問題已經辦好晒，你只要聽安排嘅人指示就得。呢度有啲衫褲，係俾你過到嚟中國之後換嘅。換咗佢再上路，其他人就唔會咁容易認得出你。」

朴太太將袋衫交俾光正，光正喺褲後袋攞咗個黑色垃圾袋出嚟，將袋衫包好、放入黑袋裏面。

「錢嘅問題已經辦好晒」……十五萬美金，即係接近一億八千萬韓圜。我唔知道朴太太佢哋嘅家景；不過，就算係億萬富豪，要佢花過億韓圜、去接一個基本上素未謀面嘅「親人」，之後都唔知仲要照顧佢幾耐。講真，如果換著係香港人，我諗一句「長貧難顧」就可以case close。如果個親人有咩事點算？一句「係咁㗎啦」咪解決晒囉！有呢種思維，呢個宇宙仲有咩問題解決唔到？

就算有萬般不是，就憑呢一點，我真心喜歡韓國人。

呢個時候，朴太太壓低聲線、同光正講。「袋衫裏面有件風褸，我放咗啲錢入去襯裡入面、用膠袋包好、用針線縫實咗。裏面有中國錢，有美金，係俾你旁身嘅，冇必要都唔好攞出嚟。偷渡嗰方面，我哋已經俾晒錢，佢哋會負責你旅程嘅所有安排；呢啲錢只不過係買個保險……」

光正一邊聽、一邊不住點頭。

朴太太再遞咗一個裏面有文件嘅密實袋俾佢，然後同佢講：「呢度有我哋所有人嘅聯絡地址同電話，你到咗中國後，有機會的話，就打電話俾我哋報個平安。如果萬一有咩意外……你都要盡量聯絡我哋，我哋會即刻過嚟同你匯合。成個過程，大表哥都會盡量陪住你；但佢年紀都唔細，你哋要互相照顧一吓。」光正繼續點頭。

「姑姐呀，」光正喺褲袋攞咗幾張相出嚟，然後同金老太講。「呢度有幾張爸爸同媽媽之前嘅結婚相、同埋我哋生活照，我想姑姐你好好保存。」

金老太睇住黑白相上面嘅大哥大嫂，又忍唔住一陣眼淚。

如是者大家傾吓講吓，時間過得好快。大約清晨四點鐘左右，申先生再次出現。

「光正，我哋係時候返去喇；」申先生拍一拍光正膊頭。「咁多位，我哋要走喇。來日方長，大家日後見面再傾啦。」

呢個時候，光正突然跪咗喺地下、拜倒金老太腳下。

「姑姐，咁多年嚟，我都冇好好服侍你，亦冇本事將父母帶嚟同你團聚，請受我一拜。」

「唔好呀，光正！」金老太亦都跪咗落地。「為勢所迫、都唔係你嘅錯……」兩個人又相擁痛哭。

喊完後，光正扶起金老太；然後收拾行裝、準備離開。

「光正呀，」朴太太將檯面嘅點心收咗入其中一個盒，然後交俾光正。「你拎埋呢啲小點返去慢慢食吖！」

光正如言收下，然後佢哋喺賓館門口道別。

「姑姐、表妹，好好保重身體；」光正依依不捨。「我哋好快會再見面㗎！」

「光正，你都係呀；」金老太仍然捉住光正隻手。「萬事小心，有乜嘢記得聯絡我哋呀！」

「申先生，」朴太太喺佢哋準備離開前，叫住佢。「啲尾數……我係咪而家俾埋你？」

「朴太太，今晚我哋兩個人一齊過嚟，唔方便同時收錢呀……」申先生有少少難為情。「安全起見，我聽晚再嚟過，大約十一點左右啦。」

聽晚？即係我哋要喺龍門客棧過夜？！

坦白講，我唔係太放心囉……

（待續）

本故事人物及情節如有雷同，實屬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