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柒）

喺香港，或者大家都過得安樂嘅日子太耐，好多時都忘記咗，記者，有時候係一份需要冒險去工作嘅職業。

戰地記者冒住鎗林彈雨去報導戰場上面嘅新聞，危險係必然。只不過，有時候唔需要上戰場，記者都有機會面對危險。

有啲危險，係可以避免嘅；有啲危險，係避無可避；有啲危險，係當事人選擇面對嘅。

我諗，我係後者。

安樂茶飯，從來都離我很遠。

Day 8，中午時份，平壤館。

喺2019年嘅今日，好似「平壤館」呢類咁嘅由北韓官方經營嘅餐館，為數著實唔少。但喺呢個故事發生嘅年代，瀋陽嘅平壤館，以及其他兩三間同類型嘅餐館，可以話係絕無僅有。就算初雪喺延吉工作嘅餐館，雖然都係標榜「朝鮮飯店」，但都唔係屬於北韓官方嘅餐館（餐館老闆係個好有power嘅中國朝鮮人，有power到可以傾掂北韓俾佢去當地招聘北韓女仔）。

呢類嘅餐館，早於九十年代就喺中國出現，但係要到金正日時代嘅晚期，先開始普遍。金正恩掌權後，將佢繼續「發揚光大」；肥仔金嘅人民幣戶口，財源滾滾來。

而我同初雪，就因為協助兩個人生路不熟嘅韓國人，所以嚟咗呢間餐館。

「初雪妹妹呀，」我同坐喺身邊嘅初雪咬耳仔。「朝鮮有咩好食㗎？」

「平壤冷麵好食，」佢喺我耳邊講。「不過，我都係去到延吉先第一次食㗎咋……」

「馮先生，初雪小姐，」朴太太遞個餐派俾我哋。「你哋兩位想食啲乜？」

「隨便得㗎喇，朴太太，」我答佢。「唔使咁客氣啦！」

「咁我隨便點啲嘢啦！」朴太太揭餐牌，然後問佢個親戚「金叔叔」：「表哥，你有冇好提議？」

「咁呀……呢度啲平壤冷麵唔錯㗎，」金叔叔同時都睇緊餐牌。「風味幾獨特㗎！」

「咁好啦，我哋一齊食平壤冷麵啦！」朴太太叫咗個朝鮮侍應埋嚟，然後點菜。

「初雪小姐呀，咁耐以嚟我都冇問過你，」我繼續同佢咬耳仔。「其實你姓乜㗎？」

「嘻嘻，連東元叔叔都問過我，傻哥哥終於記起呢件事喇！」初雪笑笑口。「我姓鮮于（ 선우 ）。」

「鮮于初雪……」個名好武俠片囉。「好似古裝劇嗰啲朝鮮人、高麗人咁，好好聽。」

「係呀，我係高麗俠女嚟㗎！」佢傻笑。百濟公主……高麗俠女……我命中註定都係要遇上傻婆。

「美華呀，」金叔叔對朴太太講，打斷咗我同初雪嘅耳語。「光正嘅事，今次應該冇問題喇！」然後，佢再同金老太講：「姨媽，今次真係可以喇！」

兩位韓國女士聽到之後，都喜迎於色。

「表哥，今次呢個人……信得過？」朴太太問金叔叔。

「信得過！」金叔叔好肯定咁講。「我見過一個佢哋帶出嚟嘅人，反複咁同佢傾過兩三次，佢真係喺『北方』出嚟㗎！過程可能會比較轉折，但應該安全同埋穩當。」

聽到「北方」呢兩個字，初雪有啲反應 — 佢開始留心聽佢哋之間嘅對話。

「點轉折法呀？」金老太個樣有啲擔心。

「姨媽，有好幾個方法，」金叔叔慢慢解釋。「總括嚟講，到咗圖們之後，最快捷嘅係嚟瀋陽嘅韓國領事館，但呢個方法唔係成日都得，要好多人一齊闖關先有成功率。另一個方法，就向西一直走，跨過戈壁沙漠，一直進入蒙古國境。最後就係往南走，經老𢰸緬甸進入泰國……」

呢次到我都開始留心聽佢哋講嘢，因為好明顯，佢哋講緊嘅，喺點樣由北韓偷渡入境中國、然後投奔南韓嘅方法。

「你講嘅方法，都好似咁危險咁嘅？」金老太憂心忡忡。「大哥就係得返光正一粒仔，如果佢有咩事，我點樣面對喺九泉之下嘅大哥呀……」

「放心啦，姨媽；」金叔叔非常凝重咁答佢。「我唔會俾光正有事㗎！喺旅程嘅途中，我都會好好照顧佢。只要所有嘅過程都打點得好啲，小心在意，應該唔會有問題嘅。我一定會將大舅父嘅遺願好好辦妥。」

「咁拜託晒你喇，表哥。」朴太太同金叔叔講。

然後，佢哋就開始閒話家常。從佢哋嘅對話當中，我接收到嘅資訊，係兩位韓國太太今次嚟東北嘅目的，就係要安排朴太太嘅表弟光正「脫北」，然後去南韓同佢哋團聚。

我隱約覺得，呢個可能係我寫一個「脫北者」故事嘅機會。

佢哋傾咗一陣，我哋叫咗嘅平壤冷麵嚟到。所謂嘅「平壤冷麵」，其實就係南韓嘅「水冷麵」。平壤冷麵嘅配料比較多，食起上嚟除咗水冷麵嘅清甜之外，仲有一種獨特嘅口感 — 一種咸酸甜辣混合嘅味道。

只不過，呢幾日聽過初雪飢荒嘅故事之後，我覺得「平壤冷麵」呢個名，帶住幾分嘅諷刺 — 一方面有人冇得食，另一方面就有一碗咁精緻嘅冷麵嚟畫龍點睛。「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應該就係咁嘅意思喇。

飯後，金叔叔有事先走；臨走前，佢同我講：「馮先生，麻煩你一陣送我姨媽同表妹返酒店；拜託晒。」

「放心，我會照顧佢哋。」我答佢。

金叔叔走咗之後，我諗我都係時候套吓料，睇吓有冇可能寫到呢隻故事。

「朴太太，聽你哋剛才嘅說話，你哋有親屬想『脫北』？」我問朴太太。

「係呀，」朴太太點頭。「其實都唔係啲乜嘢秘密。我媽媽（佢指一指金老太）年幼嗰陣喺625戰爭（韓戰）中跟隨美軍南下避難，之後就同家人失散，只能靠紅十字會維持非常有限度嘅通訊。去年，大舅父離世，佢臨終前希望我哋可以將我表弟光正接過嚟南方生活；所以，我哋此行就係要做呢一件事。」

「但係，你哋兩位又唔識英文，又唔識中文……」我諗咗一諗。「金叔叔會唔會陪你去辦呢件事？」

「我都知道會有麻煩……」朴太太嘆咗口氣。「表哥有事要去北京，呢幾日都陪唔到我哋。我諗住一陣去韓國領事館，叫佢哋幫我寫啲簡單日常嘅中文，俾我哋應急。還好，到時嘅接待人識講韓文嘅……」

「你哋要去邊個城市？」我問佢，心裏面暗暗禱告，希望佢哋要去嘅係延吉。

「吉林省一個叫延吉嘅城市；」朴太太答我；中呀，yeah！「然後再去另一個叫圖們嘅城市。」

「吖！咁就啱喇！」我笑笑口答佢。「我同初雪都係由延吉嚟瀋陽旅遊嘅，聽日就返去。如果你唔嫌棄的話，我可以幫你做翻譯同埋安排當地嘅交通。」

「咁就真係好喇！」朴太太表現得好開心。「但係，麻煩到你兩位真係唔好意思，不如我俾返錢你吖？」

「朴太太你太客氣喇！舉手之勞啫，我冇諗過要收錢；」講完呢句之後，我壓低聲線，然後繼續講。「其實我係美國《Asia News Herald》駐香港嘅記者，如果你同意的話，我想報導你哋同光正先生嘅故事。你放心，我唔會透露任何可以證明身份嘅資料。」

「哦，原來你係記者……」朴太太諗咗一諗。「如果你唔會透露我哋嘅姓名身份的話，冇問題嘅。」

就係咁，原本只係諗住帶初雪見識一吓大城市嘅一次兩日旅程，竟然俾我發掘到新嘅故事題材。際遇，其實真係一件好緊要嘅事情。

其實我有諗過，唔表露身份，一直呃住朴太太；咁樣我就唔須要冒俾佢拒絕嘅危險。不過，我過唔到我自己嗰關。人哋點睇我哋記者係一回事，我自己點樣對待記者呢個職業，又係另一回事。如果我連基本嘅從業道德都唔顧，咁點樣要其他人尊重我哋？

或者，我又諗多咗啦。

送咗朴太太同金老太返酒店、交換咗聯絡資料同埋寫咗啲簡單中文字句俾佢哋之後，我同初雪就繼續今日嘅行程。我哋花咗一個晏晝嘅時間，去咗行瀋陽故宮。我又借啲倚同佢解釋，朝鮮族、蒙古人同埋女真族，幾千年前可能係一家人，同埋呢三族人喺過去一千幾百年嘅恩怨情仇。

初雪所受嘅教育唔多，兼且學嘅嘢有九成都係錯嘅（金日成帶領世界各國戰勝二次大戰、「金爺爺」曾經用石頭擊落美國人造衛星之類），但係呢個女仔好肯聽人講，而且仲有啲小聰明；好快，佢就對我講嘅嘢，有個基本嘅概念。

朴太太佢哋後日先會到延吉，我同初雪聽日就走；返到去延吉，我仲有一日時間同東元安排細節，時間仲好鬆動。

由於應承咗初雪，我會再帶佢去食多一次「壞人菜肉飽」，所以我哋今晚繼續食「牡丹樓」。你話如果喺香港識到個咁嘅女朋友幾好呢，淨係鍾意食麥記，年中真係慳唔少。可惜，當年連「麥記女神」米曹都未夠十歲；算吧啦。

我同我個「朝鮮麥記女神」食完壞人菜肉飽之後，就去咗某個江濱公園，欣賞一吓瀋陽渾河夜色。

雖然話瀋陽係東北第一大城市，但係渾河兩岸嘅景色，同黃埔江外灘之類嘅地方，仍然相去甚遠。不過，雖然唔夠壯觀，但係亦有另一番風味。有啲似……狎鷗亭一帶嘅漢江沿岸。

一諗到狎鷗亭，我就不其然諗起Chloe……

今夜嘅渾河，帶住一絲嘅傷感、一絲嘅悽愴。

呢一絲嘅傷感與悽愴嘅同時，亦都帶住一絲嘅賤格 — 因為我攬住初雪睇夜景、但係就掛住另一個女人……

咪住先！我同Chloe分咗手喇喎！

再咪住先！我同初雪唔係情侶喎！

究竟我喺度做緊乜呀……

「哥哥呀，」初雪輕輕掙開我喺佢後面嘅懷抱，用一個好認真嘅表情同我講：「你真係決定咗，要幫嗰兩個南方女人？」

「唔……」我點頭。「其實都唔算幫啲乜，我都係做吓翻譯啫。」

「哦……」佢有少少不知所以，隨口哦咗一聲，然後陷入沉思。

「咩事呀？初雪？」我問佢。

「哥哥……」佢有啲欲言又止。「如果你一定要去的話，可唔可以應承我一件事？」

「咩事呀？」我問佢。

「……到時，你一定要帶埋我去……」佢仍然吞吞吐吐咁。

「點解呀？」我開始好奇。

「我喺惠山嗰陣，聽過好多朝鮮人偷渡去中國嘅故事……」佢個樣有啲恐懼。「……嗰啲幫人偷渡嘅人，都係窮兇極惡嘅……佢哋為咗錢，乜都做得出……你唔認識呢啲人，我怕你會有危險……如果我同你一齊，萬一……萬一有危險，我可能可以及時睇得出，或者聽得出佢哋嘅土話暗號……可以通知你……好唔好呀？」

我一萬個諗唔到，佢真係咁關心我。

「咁樣……但係……」輪到我食晒螺絲。「到時如果你有危險，咁點算？我唔可以拖埋你落水……」

「放心，我唔會有事……」佢好懇切咁望住我。「我識得保護自己，話晒我都係喺呢啲地方長大……總之，我唔會俾你有事……」

講完之後，佢攬住我。

唔知點解，呢個時候嘅初雪，完全俾到我Chloe嘅感覺……佢對我嗰份關心，同Chloe無異。

攬咗一陣，佢抬頭望住我，同我講：

「哥哥，你會唔會係我嘅初戀呀？」

一時間，我唔知點答佢。

（待續）

本故事人物及情節如有雷同，實屬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