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釀選劇｜《出走布魯克林》：帶著歷史傷痕，找尋自我的可能性

近期因為疫情，多了許多時間在家，最大的樂趣就是在各影劇平台閒逛、遇見意料之外的精彩作品，德國和美國合作的迷你影集《出走布魯克林》就是其中之一。

《出走布魯克林》啟發自黛博拉・費爾德曼的同名暢銷自傳《Unorthodox》，三月在 Netflix 上線後台灣的討論度不高，但頗受好評。劇中主角艾絲蒂生長於布魯克林威廉斯堡的哈西迪猶太教區，忍受了一年婚姻生活後，逃往柏林想展開全新的音樂人生。儘管題材冷門，觀看時卻不會覺得疏離或沉重，相反地，故事裡有許多青春、現代的元素，而女性追尋自我、建立自己的歸屬，也很能引起共鳴。隨著劇情深入，一方面震驚於哈西迪猶太教派至今依循的保守傳統，例如女性在婚後要剃光頭髮、戴假髮外出，一方面又體認身為猶太人背負的歷史創傷和族群意識，短短四集，張力十足，後勁深刻。

影集一開始，我們還不清楚艾絲蒂經歷了什麼，就看著她繃緊神經急切地出逃，由此劇情雙線並進，柏林的新生活、和在威廉斯堡的往事回憶交錯上演。艾絲蒂一抵達柏林，便被音樂院學生的演奏吸引，像受到召喚，喚醒了她過去沒有機會發展的天賦、長久壓抑的自我。她很快就和多元背景的幾位學生成為朋友，立下了就讀音樂學院的願望──畢竟她在哈西迪社群只能受特定教育到十七歲，就必須接受媒妁之言，成為好妻子、好母親。

從艾絲蒂和新朋友的交流中，幾句話就反映了他們面對歷史的態度截然不同。當新朋友嘻笑提議要和歐洲被害猶太人紀念碑自拍，艾絲蒂板著臉說：「集中營害我的祖父母失去了所有家人。」方才大開玩笑、來自以色列的艾兒回應：「以色列有一半的人都是。」而後，眾人來到寬闊的湖邊游水嬉戲，生長於柏林的羅伯特告訴她：「看到湖對面那棟別墅了嗎？一九四二年，納粹就是在那裡開會，決定將猶太人送往集中營滅絕。」艾絲蒂難以置信：「那你們還在它旁邊的湖裡游泳？」他聳聳肩：「湖就只是湖而已。」

然而，他們抱持的開放姿態，並非輕視納粹過往，或者未能同理猶太族群的歷史傷痕。現實中，德國花了很大的心力維護相關歷史、文物、遺跡的完整性，我曾參觀當地幾個建築和檔案中心，印象最深刻的是，他們講述這段歷史的方式非常嚴謹、理性。因為知道意識形態和政治狂熱的極端後果，所以選擇最平實的記錄和紀念。清楚記取歷史的脈絡和教訓，但不挑起過度強烈的愧疚和憤怒，如此，加害者和受害者的對立才不至於一代代蔓延。如此，後來的德國人才得以說出「湖就只是湖而已」。現今來到柏林的人們，也才可能以開放包容的態度面對彼此，即便是艾絲蒂，身在其中也不會顯得格格不入。

相對之下，艾絲蒂作為薩圖馬雷猶太人，她生長的哈西迪教區就是由大屠殺的倖存者、受害者後代組成。所以，我們一方面看到丈夫、婆家、親戚、整個社群加諸於她的，懷孕生子的壓力，甚至認為當母親才是她在婚姻裡的唯一價值，這是權力結構對女性日日夜夜的真實壓迫。可是另一方面，當聽到社群裡的人說出：「我們要把那六百萬人生回來。」那震撼也是前所未有。原來一直以來，整個社群都背負著集體的歷史傷痕而活、而團結、而信仰神。他們在結婚典禮上有歡笑、卻也有許多低沉的時刻，因為夫妻結合的神聖與使命感。他們在節日時不慶祝，而是由智者拉比吟唱從前當埃及法老的奴隸、納粹屠殺的歷史，告誡自己不再輕信朋友和鄰居，不再使用他族的語言和服飾。

我也曾去到奧斯威辛集中營，春日陽光清朗，但站在槍決場、走過毒氣室、面對堆積成山的鞋和髮，陰冷的寒氣直竄入骨，從唇齒到五臟六腑都顫抖，那是怎麼也驅散不了的冷冽。可是，像哈西迪社群這樣牢牢記得集體受害的過往，將之刻印成血脈相承的傷痛與憤怒，這讓社群無比團結，卻排外並整肅異己。裡面的每個人都因此抹去了自我，承擔著更巨大沉重的枷鎖。於是，艾絲蒂的出逃，她到了柏林後的自由，發揮音樂天賦時的快樂，不僅是身為一個女性反抗了保守的宗教傳統，同時也是身為集體受害者的後代，勇於以自我、而非群體的面目而活。

劇中我最喜歡的一幕，是在湖畔的對話之後，艾絲蒂帶著衝擊和質疑，緩緩脫下多餘的衣物，獨自走進湖中。斜陽將湖面染得金亮，她愈走愈遠、就愈接近光，表情也跟著緩和下來。此時，她毅然伸手拔下了假髮──我們第一次知道原來她戴著假髮──任由那頂象徵著哈西迪猶太教加諸於她的，婚姻裡種種壓迫的假髮，漂浮在納粹會議地點旁的美麗湖面上。艾絲蒂大大鬆了一口氣，摸摸自己近乎光頭的極短髮，在水面上下來回浮沉，那一刻，恍如重生。

儘管如此，逐漸適應融入柏林的艾絲蒂，並未遺忘或怨恨哈西迪社群。她反駁新朋友說威廉斯堡像牢籠，並在面試的關鍵時刻，選擇以意第緒語吟唱宗教歌曲，彷彿帶著飽滿的虔誠和真心告訴我們：面對歷史，面對曾經的壓抑和傷痛，不需要緊緊抓住不放，也不必全盤否定。過去是束縛，也是力量，它必然會成為一部份的自己，但除此之外，你依然擁有許多不同的可能性。

看完影集，再看《出走布魯克林：製作特輯》，才知道劇組裡有來自哈西迪猶太教的顧問，所以劇中該教派的呈現那麼寫實：角色由猶太演員飾演，對話以意第緒語進行，從男人的捲鬢髮和裘皮帽，到結婚儀式上的服裝和禮節，都十分考究。保守傳統的宗教社群，外界經常以獵奇的眼光、或一面倒的批判看待，可是這一次，透過多元的視角，我們試著了解其政治文化脈絡，即使對於壓迫和封閉的批判依舊，卻從此更能同理身在其中的，一個個真實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