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蘭迫降矽谷

美國疫情嚴重，除了在家上班，多出的時間剛好追劇。 追劇當然少不了韓劇。看了最近當紅的韓劇【愛的迫降】，和大家一樣，不僅著迷男女主角，身處南北韓奇蹟似的愛情故事，很多對北韓社會的描繪，像是揭開神秘面紗，滿足了大眾對北韓文化的想像。劇中用一個不落俗套的角度，來描述北韓生活，也引起了網路上討論，探索北韓生活的真實性。有一些聲音質疑這個戲劇對北韓社會是否過度美化，我沒去過北韓也不好評論。倒是看到劇中以軍領政的北韓，不斷出現的士兵，還有村落裡那些親切的大嬸們，不知不覺把我的記憶綫拉回成長的金門故鄉。

從小在戰地金門出生成長， 那時候台澎金馬還處於戒嚴時代，金門更是採取了比戒嚴更嚴苛的「戰地政務」制度。戰地政務在軍事政治上的定義是啥，我也沒完全搞懂。只知道當初要從金門去台灣，好比人類登陸月球一樣，是個非常艱難的挑戰。 當時出入金門，要申請許可證，金門居民不准有電話和收音機，以免受到外界“不正確”訊息的干擾，連球類這種能浮水的商品， 都是違禁品，以防不法份子叛逃。 因此大部分的金門居民，是很少有念頭，想要離開這個島的。在離開家鄉前， 我也以為天地就金門這麼大。在封閉的島上，幼小心靈，以為我過的生活，就是全人類過的生活。晚上宵禁是正常，儲存六個月的糧食是正常， 單號日到防空洞躲砲彈是正常，會游泳是一個邪惡的能力也是正常。每天正常上下學的途徑中，還有數不盡的精神口號和標語，寫在牆上，寫在碉堡上，刻在大大小小的石頭上，更有忠貞愛國的人家，直接把斗大標語塗在房子外牆上。還沒背會九九乘法表前，那些口號標語，都已經隨著鼻孔呼吸的空氣，鑽到腦袋血液裡去了。

不知當時台澎金馬和大陸的對峙，和今日南北韓的局面是否相似。但揹負著反攻的跳板這麼神聖的任務，面臨的卻是敵大我小的極劣勢，駐守金門的軍隊，和當地居民能夠做到的，就是全面防禦和求生存。全體共同的假設，就是非友即敵，就如同標語:

　　　　　　　　　　　　“ 小心匪諜就在你身邊 ”

這個不難達到，這麼彈丸大的土地，我幾乎認識全校同學和他們的家人，街坊鄰居也都對各家的雞毛蒜皮小事聊若指掌， 所以把自己人和陌生人的界線畫得非常清楚， 任何一個陌生人靠近五百公尺內，都可以指認得出來。那麼碰到可疑的陌生人要怎麼辦呢？有另一個標語教你如何執行：

　　　　　　 ” 今天不做反共的鬥士，明天就淪為海上的難民 ”
當時看了一堆洗腦劇「寒流」，「南海血淚」等，想到淪為難民還得吃人肉的後果，全身寒毛都直豎起來了。為了保住自己的小命，任何上級的指示，只有服從，沒有懷疑。

不過人天性都是好逸惡勞，貪生怕死的。如何克服人性的弱點呢？ 所以還得製造另一種信念型的標語，也就是所謂「金門精神」的標語：

　　　　　　　　　　“ 堅持到底，死裡求生 ”
原來不怕死才活得下去，置死地而後生，大概就是這個意思了。

時空快速移轉，一直到十來歲，第一次出了金門到台灣，才知道為了那個時代背景，編織的目標（謊言）是多麼的荒謬。閩南建築的民宅，和那牆上被迫塗上，格格不入的強硬教條標語，恰恰是為這個軍權大於民權的時時代，留下不可泯滅的證據。

遠離了戰地政務的苛政，才知道自由是個多麼珍貴的權利。申請美國護照，居然比當初金馬人民要到台灣，還得申請往返許可證更容易。出了台灣到美國，結交的好朋友們，有一大半都是當初被教育視為萬惡不赦的「匪諜」。 做夢也沒有想到，有一天我和我的敵人們，會這麼相親相愛。悲情嗎？倒也不會。 你看人家韓劇那群北韓婦女，不也是很樂觀正向嗎？

把這些洗腦式的標語和信條，從身體血液去除，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唯一保留的，是那鑽到骨子裡的不怕苦不怕難的金門精神，讓我在一個職場即戰場的環境裡生存至今。

初進蘋果公司的第一個禮拜，按例要先接受新進員工訓練，訓練過程主要是了解公司的文化和作業流程。眾所皆知蘋果對新的產品很保密，不但要製造驚喜，也不想讓競爭者捷足拷貝。但是製造一台新iPhone 成任何新產品，所需要的支援部門和製造人員是很多的，整套如何保持產品的機密性， 就像百科全書一樣完整細密和嚴謹。印象很深刻的一句話是：「You only need to know what you need to know. Don’t ask if you don’t need to know. 你只要知道該知道的，你不該知道的就別知道」。聽起來玄嗎？才不，這我小時候就學過了，咱們老家標語上寫的是「不聽，不說，不看」。

在蘋果上班的前幾年，賈伯斯還健在，第一次見到他，是在蘋果的員工餐廳。他獨自一人，端著餐盤排隊在人群中。小果粉立刻注意到他的招牌黑色高領毛衣，應該是他沒錯吧？但奇怪的是，餐廳熙來攘往的員工，無一人和他攀談，這和我想像見到偶像或主管的場面非常不一樣。後來聽到一個流傳甚廣，不知真假的傳聞：有一次，一個蘋果員工，在電梯遇到賈伯斯， 老總問他「What do you do for Apple 你在蘋果做什麼？」 那個員工不知道回答了什麼，但聽說出了電梯，過了不久後，這個員工就收到資遣通知單了。也許是賈伯斯認為他對公司的貢獻不夠多。不知這故事的可信度有多高，倒是解釋了為什麼大家對他是敬而遠之的態度。

又有一次我參加了蘋果全體員工大會(All Hands)，有一個初出社會的大學生，問了一個蠻白目的問題：「我在谷歌和微軟的同學們，起薪都比我高，請問公司有計劃調高員工薪水嗎？」賈伯斯看也不看他一眼， 很平淡的回答：「你先問問自己值不值得這個價錢。」這時候，我腦袋突然又飄過一個標語：「不要問國家為你做了什麼，而要問你對國家做了什麼」。哎呀！原來這些口號標語已經深深刻到我心裡面去了。

在蘋果一邊學技術，一邊維持著金門精神的信念，和保密防諜的態度。 唯一不同的是，當初非友即敵的防禦心，已慢慢䣃下，轉化成非敵即友的團隊精神，現在正朝化敵為友的最高戰略前進。

拉回現實中，我問自己兩個問題：1. 在以創新思維取勝的蘋果公司，和金門以前這麼封閉的環境中， 到底有什麼相似處？我想有一個共同的信念，為了產品好，為了家園好，所有人都需要遵守的紀律性和保密性。2. 那麼北韓和金門到底像不像呢？當然一點都不像！因為我從小到大，還從沒見過像玄彬那樣，又帥又深情還會彈鋼琴的軍官！

以下圖片是當年金門烽火歲月，對岸向金門發射的炮彈，裡頭裝的心戰傳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