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發的殘響與幸福的地段-淺介陳界仁〈幸福大廈Ⅰ〉與〈殘響世界〉裡居民共享的敘事與空間

2020/06/19閱讀時間約 9 分鐘
關於樂生療養院,近期的兩條新聞多少共同碰觸了一議題,關於樂生療養院的視覺觀感。首先,四名網紅夜闖樂生療養院廢墟鬼屋(他們視覺觀感認為是廢墟)直播遭居民告發判刑,以及樂生療養院出入口視覺意象工程未進行環評即施工所引發的抗爭行動。顯見不論一般大眾還是官方,對於樂生療養院都抱持著破舊的視覺印象,而為擺脫療養院的舊有觀感,也就有了當下這位彌合現代的新莊捷運機場與過去(象徵)的樂生療養院的入口意象視覺設計工程計畫。然而,改變社會對療養院的印象,真的需要現代的工程設計介入做表面嗎?是否考慮到內部居民的意見? 或許我們需要思考進步之於樂生療養院、樂生療養院之於迴龍地區發展的當代視覺關係。
創世紀22:7,以薩問父:「柴、火在這了,要宰殺獻祭的羔羊在哪?」誰家的羊該被犧牲?「又是誰想要『進步』呢?是那些不通過『進步』來滿足直接利的人:工人、雇農和左翼知識份子。它被那些勞作而又因此被剝削的人所需要。……『進步』是一個(在社會和政治意義上)理想化的概念,而『增長』則是一項實在的經濟事實。」[1]關於新自由主義下的犧牲,及衍生的荒謬壓迫。對照錄像藝術家陳界仁在新北市樹林區鄰近新莊的一處木工產業區(中小企業聚落縮影)裡展出〈幸福大廈Ⅰ〉(Happiness Building 1,2012)。有趣的是,展場位處廣義的下新莊,相對於外人與本地人對於下新莊的意識形態、陳舊印象,鄰近的上新莊地區,幸福路上確實真真正正地拔起許多高價的幸福大廈,當然這事關地產、捷運與政治的三方關係。展覽結構有三。一部長片錄像,內容大概就是幾位年輕的勞工(幽靈)在這幸福場域裡遊蕩,有時仍不忘勞動;〈幸福大廈Ⅰ〉的拍攝建築搭景現場,同時作為展覽現場。簡言就是在〈遇見潘蜜拉〉裡觀看〈日以作夜〉;最後就是散置在這〈幸福大廈Ⅰ〉片廠的房間、中庭,樓上等空間裡的荒廢裝置。焦黑的檔案、四散擁擠辦公家具的辦公空間、暫住遊民的床墊家當、塞滿Monitor的回收房間、殘破的發財小車、人去樓空的員工宿舍、倒塌鐵皮天花板、留下來的行李箱、被燻黑紙張包圍的過道等等。以及,藏在這些裝置裡,各自表述的人聲口錄聲響。如:一位80世代的女生講述他自輔仁大學休學參加反對興建新莊捷運機場迫遷樂生療養院的保留運動,陪伴園區老人們不願離開、進入死亡/出神的故事。
〈幸福大廈Ⅰ〉場景設計、生產過程上,一群來自四面八方,1984年(政府開始推動新自由主義)前後出生的協作勞動者,以手工勞動地方式將所有空間刷灰擦髒,甚至抹黑、燒黑,搭出這三層樓高的蒙塵場景,營造出在光線晦暗中所有色彩都是相同的感官體驗。「搭建場景與設定裝置」的過程作為藝術事件一環,「共同經驗的產生因此不在於對相同背景的認識(統一論述),而是經驗中的相同感受。當事件可能被多數人經歷時,則具備了建構一個社群的共同基礎。也就是說,如果經驗(尤其是藝術品經驗)是私密且個人的,大家就會知道其他人也感受過相同的經驗,從而能創造一種獨立體制的論述和一種無階級之分的連結;這連結是由共同的經驗所建立,並且存在於經驗的力量上。」[2]藝術家有意識地,勞動建造布景與裝置的過程與記憶,內涵現代都市的進步背景(都市重劃與更新)與台灣勞動社群的壓迫歷史,形構出〈幸福大廈Ⅰ〉這部錄像的基底內容,底層勞工與邊緣社群,即新自由主義、資本主義底下的勞動與抵抗。不談內容(同樣關注底層),在造景的方法上(〈軍法局〉、〈幸福大廈Ⅰ〉),我認為陳界仁在拍的也可以說就是蔡明亮所謂相對於「工業電影」的「造形電影」。[3]這我們可在VR電影〈家在蘭若寺〉(The Deserted,2017)手工勞動出質地的破敗家居(喪妻生病男主家)得出簡單對照。相對底層個體(勞動者)的孤寂,這群因共同勞動形成的社群,他們的社運經驗與勞動歷史多少也融入這幸福大樓和幸福電子公司共構而成的〈幸福大廈Ⅰ〉。「幸福和贖救是緊密連在一起的。……過去帶著時間的指引,把過去指向贖救。在過去的每一代人和現在的這一代人之間,都有一種秘密協定。我們來到世上都是如期而至。如同先於我們的每一代人一樣,我們被賦予些微的彌賽亞式的力量。」[4]試著理解陳界仁的擴延裝置電影,我們也就必須將搭場景、設裝置的集體勞動納入思考,關於蓋樓的工人們與他們曾經擁有的,樓房。乍看是住宅大樓,然而彩度微弱,頂棚照進來的光線都被灰與暗吸收,視覺感官倒像一所監獄。Walter Benjamin這麼說過:「被壓迫者歷來的遭遇告訴我們,我們目前所處的『緊急狀態』不是非常情況,倒是慣常情況。我們必須形成一種與這樣的認識相一致的歷史觀。那樣,我們就會清楚地意識到,我們的任務就是要促成一種真正的緊急狀態。」[5]這些影像裝置的悲劇走向無不在逼迫觀者對周遭的緊急狀態有所意識,期許產生一些行動,喚起一點希望,按藝術家的說法,這是對於一種點滴工程的相信,期望。
療養院還是流刑地?地理位置上,附近迴龍地區,過去的「三不管區、中空之地」(樹林、龜山與新莊交界,過往底層勞動住民居多,包括性產業),林口台地丹鳳山腳下確實曾有座規訓監獄-樂生療養院。物換星移,除倖存下來的院舍和不曾離開的老人,那多了座新莊捷運機廠。而「幸福大廈」社區居民的經歷亦包含了爭取保留樂生院區的運動抗爭歷史。命運地,有了緊接著的〈殘響世界〉(Realm of Reverberations,2014),甚至我認為應將這兩件關於現代性監獄的作品一同觀看。作品有四頻和單頻版本,本文僅簡述。片頭,記錄坐在電動車上唱出悲情的年長女性院友;「種樹的人」,透過環顧殘破院區和如今很多被砍老樹,他們過去種下的樹。鏡頭帶看現存大多不良於行的病友和已死去如今成為幽魂集合體的病友;「陪伴的人」,跟著陪伴院友的年輕女性回憶過去;「之前與之後」,以一位衣物不潔的勞動女性幽魂視角,往來樂生療養院與台北刑務所(白色恐怖、冷戰時期)遺址,指向壓迫的綿延歷史,與如今事發所在建物和歷史檔案證據的逐漸消失、遺忘;頭尾呼應,最後以嗩吶樂隊送終這塊「平坦」用地,鏡頭凝視著一位妝容正式,隊伍中吹著嗩吶的中年婦女作結。這些女性,令人聯想亦曾現地在桃園八德聯福製衣廠播映的〈加工廠〉(Factory,2002),影像裡踩著縫紉機的中年勞動女工。[6]
相對錄像,特別的是延伸放映「〈殘響世界〉回樂生」,重回現場,半環形架設四道臨時布幕投影裝置,錨定。放電影給那些電影主角演員們看,當然也包括外來的群眾。這事件成了另一部記錄片〈風入松〉(Wind Songs,2015)。於是〈殘響世界〉和〈幸福大廈Ⅰ〉類同,利用裝置增強作品內涵的悲劇性與感染力想像,我們經過成天壅塞的中正路來到樂生,在園區相遇那些靈活駕馭「電動車」的居民,不論之前或之後,肯定都能對這部錄像、這塊空間、這些住民,產生內在的理解、親近,特別是你身處在往來衛福部迴龍醫院與樂生療養院之間,那條園區內最直線、平坦的連通便道「樂生橋」上,「電動裝置」載著老人超速飛馳而過。同時你看到捷運機場與無人列車,及其上的擋土斜牆與樂生院舍,和之間標示「高壓電勿近」的圍牆,再次的隔離院生?這就是城市的進步擴張?進步,「正因它的模糊性,人們斷不能任意地使用這個概念。對這個詞的刻板使用只會讓它脫離自身的承諾。」[7]乃至於這條往來「裡/外」之間的捷徑過道,哪指向啟蒙,哪邊是無知,醫院與療養院,孰生孰死?
〈樂生療養院樂生橋〉圖片來源:個人拍攝
〈台北捷運新莊機廠與樂生療養院及其圍牆〉圖片來源:個人拍攝
〈幸福大廈Ⅰ〉,2012,影像空間裝置,圖片來源:台北市立美術館
https://www.tfam.museum/File/Collection/Image/M02441.jpg?ddlLang=zh-tw
〈風入松〉「〈殘響世界〉回樂生」,2015,錄像裝置,圖片來源:2016台北雙年展
https://www.taipeibiennial.org/2016/Work/ExhibitionPage.aspx?id=17&type=Work

[1] Cuauhtemoc Medina編著,Pier Paolo Pasolini撰,《禹步讀本》,〈增長與進步〉(上海: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出版,2018),頁62。
[2] Catherine Grout著,姚孟吟譯,黃海鳴審,《藝術介入空間》(臺北:遠流出版,2002),頁65。
[3] 造形電影。2017年金馬影展台灣首映(世界首映在威尼斯影展VR電影單元。場所為十五世紀義大利黑死病流行期間在威尼斯一離島所設置的隔離病院,或說監獄)VR電影〈家在蘭若寺〉。影後座談中談及電影中空間的手工勞動製造質感,提出所謂的造形電影概念。
[4] Walter Benjamin著,陳永國、馬海良編,《本雅明文選》,〈歷史哲學論綱〉(北京:中國社會出版,1999),頁423。
[5] Walter Benjamin著,陳永國、馬海良編,《本雅明文選》,〈歷史哲學論綱〉(北京:中國社會出版,1999),頁426。
[6] 筆者未去過聯福製衣廠,對於場內空間、勞動情形來自《加工廠》提供想像和個人經驗。
[7] Cuauhtemoc Medina編著,Theodor Adorno撰,《禹步讀本》,〈論進步〉(上海: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出版,2018),頁37。

鬼針織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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