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條很陡的山路。偶爾像我這樣會來這裡騎登山車的,都是裝備時髦而且也是練過的。可是這天我卻看到一個突兀的畫面。
這個小男孩大約只有三歲,騎著一輛應該只會在公園出現的兒童腳踏車。孩子下山不懂得剎車,爸爸就這麼一路追著用他腳上的那雙拖鞋幫他剎車。這是下山,想必上山的時候,也是靠那雙拖鞋推著上來的。看著前面這條路還長得很,想想這麼長一段路,上來的時候不知道有多辛苦。
這位印度爸爸裝備也很印度。他左手提著一個塑膠袋,裡面應該是孩子的水瓶或是零食,另外還抓了一根樹枝,小男孩看到這種東西絕對不會放過,那可是他的寶劍。他若看中了一塊一見如故的石頭,爸爸也會撿起來帶回去。整個畫面的重心就是腳底下那雙全能的印度式拖鞋,在這種路上來回幾公里它一定是歷盡滄桑。
我不曉得他們會在這裡出現的原因,不過既然穿的是拖鞋,或許原來只是打算去公園,兒子偏要探險⋯⋯也許看過別人騎登山車很酷,爸爸臨時撿了個岔路上來敷衍。但沒想到路這麼險惡,兒子又執意,所以才會有這種畫面。
追過他們的時候,我慢下來再看他們一眼。沒別的意思,我只是覺得這個畫面很珍貴。我側頭時,爸爸也尷尬地回看我一眼。他也許尷尬裝備不入流──矽谷人不崇尚名牌包,可是這兒有另一套潛標準,那就是人們會用戶外活動的裝備來評價一個人。他也許尷尬邊跑邊幫孩子剎車的窘境,也許尷尬擋了我的路,也許尷尬孩子皮到他無法掌控,也許尷尬他把公園的場景搬到這兒⋯⋯類似的尷尬以前我也經歷過,每一個爸爸應該都經歷過。
但每一個爸爸為孩子做的那些尷尬事,都是最偉大的事。
圓一個孩子探險的夢無所謂成敗,只要去做就算是圓了夢。印度爸爸也許帶著一些尷尬,並磨爛了一雙拖鞋,最後留下的卻是完美的回憶。這張照片 30 年後對他們兩人都會很珍貴。
很多事情發生都是在短短一瞬間,可是在腦海裡留下的畫面卻是永恆。有沒有相機其實沒有太大的差別。相機只是輔助,只是筆記本,每張照片都只不過是個索引,幫助以後能順利找到那一頁永恆。微笑往往是一閃而過,可是那張臉、那情境卻是永恆。微笑並不是真正的內容,那張臉和情境才是。
朱自清的《背影》是用文字拍出來最成功的一張照片。每個人讀這篇散文的時候,都會自動在腦海裡建構那個當時只有朱自清看到的畫面。他的文筆就是相機,但是他用筆鋒拍出來的解析度卻是iPhone的50倍,而且永遠不會褪色。大腦儲存畫面的解析度是 589 百萬畫素,沒有科技能夠超越它。
《背影》已經整整一百年了,那張照片仍舊能夠讓所有第一次閱讀的人,自動在腦海裡編造那一頁完美,而且再過一百年也不會改變。
希望那個爸爸知道,他的尷尬時刻在記憶裡有多珍貴。今天是美國的父親節,也希望他知道,他永遠都會是那個孩子的英雄。30 年後仍是如此。
至於那個不搭調的塑膠袋、那雙令人敬佩的拖鞋、那根被孩子當作寶劍的樹枝、以及那種硬把野山當公園的不協調⋯⋯這些都絲毫不會減損那份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