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版本的紐約會永遠保存在我的記憶裡,如同嵌進紙鎮裡的蘭花。這樣的紐約永遠是我最完美的紐約。
安潔拉,一個人這輩子只會初到紐約一次,這可是件大事。
也許妳不覺得這很浪漫,因為妳生在紐約。也許妳覺得我們這璀璨的城市理所當然。也許妳對紐約的愛遠超過我,妳對這個城市有外人難以理解的愛。能在這裡長大,妳無疑相當幸運。不過,妳不會有搬來這裡的經驗,為此,我替妳覺得惋惜,妳錯過了一生一次的美好。
一九四○年的紐約!
再也不會有另一個一模一樣的紐約了。我可不是看不起一九四○年之前或之後的紐約,它們都有其重要性,但這個城市在每個初來乍到年輕人眼裡總會重獲新生。所以,這座城市,這個地方,在我眼中剛打造出來的版本,以後將不復存在。這個版本的紐約會永遠保存在我的記憶裡,如同嵌進紙鎮裡的蘭花。這樣的紐約永遠是我最完美的紐約。
妳可以擁有妳完美的紐約,其他人也能擁有屬於他們的版本,但這些紐約都不是我的紐約。
*
從中央車站驅車前往百合劇場的路程並不遠,我們只不過是穿過市區而已,但計程車帶我們前往曼哈頓的核心地帶,這也是初體驗紐約肌理的最佳方式。到了紐約,我興奮不已,我想把所有美景盡收眼底,但我還記得禮貌,所以我努力想與奧莉聊天。奧莉呢?她似乎不是那種想以話語填補空間的人,她古怪的回答只會讓我想問更多問題,而我感覺她並不想進一步討論這些問題。
「妳替我姑姑工作多久啦?」我問她。
「自從摩西包尿布的時候。」
我思索了一下這個回答,又問:「妳在劇場的工作是什麼?」
「有東西掉下來,我得接住,不然東西會在地上砸爛。」
我們靜靜坐在車裡,我細細品味這一句話。
再試一次。「今晚劇場演什麼戲?」
「音樂劇,叫作《與母生活》。」
「噢!我聽過。」
「不,妳沒有,妳聽過的是《與父生活》。那是去年百老匯的戲。我們的是《與母生活》,而且是音樂劇。」
我心想:這樣合法嗎?可以隨便改百老匯大戲的劇名,就改一個字而已,然後當作自己的戲?(在一九四○年,且在百合劇場,這個問題的答案是:當然可以。)
我問:「但如果人家以為那是《與父生活》,不小心買了你們的票怎麼辦?」
奧莉不帶感情地說:「會啊,那真是太不幸了。」
我覺得自己幼稚愚蠢又討人厭,所以我不再開口。剩下的路程,我只有望向窗外。沿途經過的紐約實在很有意思。四面八方都是璀璨。曼哈頓中城的未央夏夜,天底下最美莫過於此。剛下過雨,天色紫藍浮誇。我望向鏡面材質的摩天大樓、霓虹燈招牌以及未乾街道的光彩。人行道上有人或跑或跳或漫步或跌跤。經過時代廣場,人工燈光的岩漿從白炙新聞及廣告中流瀉出來。騎樓、租用舞伴舞廳、電影皇宮、咖啡小館及劇場擄獲了我的目光。
我們轉進四十一街,就在第八、第九大道中間的區域。當時這裡不是什麼美麗的街道,現在也不是。主要都是面向四十、四十二街建築的後門防火通道。而在這不怎麼討喜的街廓中央就是百合劇場,佩佩姑姑的劇場,亮到不行的告示牌上寫著「與母生活」。
直到今天,畫面依舊如新。百合劇場是一大團東西,我現在曉得那些裝飾是新藝術風格,但我那時只覺得堅固耐用。老天啊,光是那座大廳延伸出來的空間就足以讓人曉得自己走進了不起的地方。看起來莊嚴黑暗,很多木造裝飾,雕刻的天花板框飾,血紅色的瓷磚,還有老舊的第凡內燈。牆上滿是被菸草燻黃的畫作,一群袒胸露乳的林中仙子與多位羊男一起跑跳,其中一位仙子感覺好像不小心就要懷孕了呢。其他壁畫則是小腿健壯的男子與海怪搏鬥,但看起來不暴力,反而很情慾。(妳懂我的意思,人家會覺得肌肉男並不想贏得這場爭鬥。)還有別的壁畫,林中仙子拚命跑出樹叢,胸部挺在前面,而水中仙子則在旁邊河中朝著彼此裸露的軀體歡樂潑水。每根柱子上都爬滿了葡萄與紫藤的藤蔓雕刻(當然還有百合花!),很有妓院效果。我喜歡。
「我直接帶妳去看表演。」奧莉看看錶,說:「快結束了,真是謝天謝地。」
她推開厚重的門,直接進入劇場。我必須遺憾地說,奧莉.湯普森進入她的工作場所時,顯露出的是一股什麼都不想碰的氣息,但我目眩神迷。劇場內部實在挺驚人的,根本是閃閃發光的巨大褪色珠寶盒。我仔細瀏覽,歪斜的舞台、不是很好的視線、厚重的赤紅色簾幕、擁擠的樂池、鍍金過頭的天花板,還有散發著惡意的閃亮水晶燈。看著它,人們一定會想:「那個如果掉下來怎麼辦……?」
一切都壯麗,一切都頹敗。百合劇場讓我想起莫里斯奶奶,不只是因為奶奶會喜歡這種俗麗的老劇場,更是因為我的奶奶看起來很像這個地方 — — 上了年紀、浮誇、驕傲得不得了,還用過時的天鵝絨華麗盛裝打扮自己。
明明還有很多座位可以坐,但我們站在後面的牆邊。事實上,舞台上的人幾乎比觀眾還要多。這點不只我注意到,奧莉從口袋裡抽出一個小本子,點了點人頭,將人數寫進去,然後嘆了口氣。
至於台上到底在幹嘛?實在令人眼花撩亂。顯然已經演到尾聲了,因為台上有超多動作。舞台後方是十幾位跳大腿舞的舞者,有男有女,他們將腿踢向滿是飛塵的空中,臉上還掛著近乎瘋狂的笑容。舞台中央,俊俏的年輕男子與活潑的年輕女子正在用生命跳踢踏舞,還扯著嗓子唱著現在一切都會沒事了,我的寶貝,因為我們相愛!舞台左邊有一群歌舞女郎,她們的動作與服裝遊走在道德允許的邊緣,但無論劇情是什麼,她們對劇情的貢獻似乎不太明確。她們的任務就是張開雙臂站在那裡,緩緩轉身,讓觀眾可以三百六十度零死角隨意欣賞她們亞馬遜女戰士般的身材。舞台另一邊,打扮成流浪漢的男人手中拋接起好幾個保齡球瓶。
就算是尾聲,這個尾聲也演太久了。樂團演奏得更大聲,跳大腿舞的繼續踢腿,幸福但上氣不接下氣的愛侶實在無法相信自己的人生即將有多美好,歌舞女郎緩緩展示身材,流浪漢汗流浹背,用力丟擲,忽然間,所有的樂器同時發出巨響,然後是聚光燈掃過,每個人同時將雙手舉在空中,結束了!
掌聲。
沒有如雷貫耳,比較像是下小雨的掌聲。
奧莉沒有鼓掌。我客氣地拍手,雖然我在觀眾席後方的掌聲聽起來有點寂寞。掌聲沒有維持太久,演員不作聲離開舞台,這不是好事。觀眾也盡責地經過我們身邊離開,他們好像下班要回家的工人,他們也的確是啦。
「妳覺得他們喜歡嗎?」我問奧莉。
「誰?」
「觀眾。」
「觀眾?」奧莉眨了眨眼睛,彷彿她從來沒有思考過觀眾對表演會有什麼看法一樣。她思
索一番,然後說:「薇薇安,妳要知道,我們的觀眾抵達百合時不會滿心雀躍,離開時也不會滿心歡喜。」
從她的口氣聽來,她似乎贊成這種狀況,或至少接受了。
「走。」她說:「妳姑姑在後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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