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走過大廳迴廊,來到十樓。隔著玻璃窗,范倫凱看見溫室裡有一位少女,秀髮披肩,瀏海下一雙無辜眼眸,望著空無一物的遠方。這一幕,讓范倫凱震驚了。
是的,任何人只要不經意,都會誤以為她只是一名平凡的16歲女孩。而不會相信,她年輕美麗的容顏,已經跨越數十個年頭。
「她是為了治病,才接受冷凍保存的手術。」狄恩博士說明道。
就在他們佇立於玻璃窗外交談時,芙妮慢慢把臉轉過來,然後……那原本無神空洞的眼睛突然像蠟燭被點亮似地發光。她興奮地下了床,雙手貼著玻璃喊著:「克雷多瓦!你終於來看我了!」
范倫凱此時才明白,這就是他的任務,去喚醒一個沉睡多年的精靈。而「克雷多瓦」就是他必須扮演的角色。
看著少女純真企盼的神情,范倫凱的心融化,決定要接下這份工作。
范倫凱角色扮演的工作開始沒幾天,芙妮的復健情況出人意外的好,進步神速。肯進食,接受藥物治療,再多的苦她都能承受。連狄恩博士都覺得不可思議。
只是他有些許不安。冷凍時間那麼久,一切都得從頭學習。從走路、吃飯、跑步等等,心血管璧仍脆弱,體內器官也有待復甦,體力其實很虛弱,她負荷得了嗎?
果然不出他所料,幾天後芙妮終於昏倒於水療池。
當護士長賽茜發現情況不對時,芙妮整個人完全沒有力氣爬出水池,范倫凱衝進去將她抱出來。
「我先送她去急診室!」
護士長焦慮地說:「可是她全身濕透了……在她免疫系統不全的情況下,不擦乾,很容易受濾過性病毒感染!」
「先用我的衣服裹住她吧!」范倫凱將上衣脫下給芙妮穿上,芙妮在意識朦朧之際,驚見范倫凱胸前的刺青。她整個腦筋都清醒了!
「這是怎麼回事?克雷多瓦身上不應該有刺青。家父對他非常嚴格,既不允許他加入幫派也不喜歡他穿戴任何飾品,更不可能讓他在身上刺青!」芙妮努力回想過去的印象,心底湧現無數的問號。
范倫凱將芙妮送進急診室後,狄恩博士也趕到現場。他緊張地吩咐醫護人員如何處置。
范倫凱問:「她不會有事吧?」
狄恩博士狠瞪他一眼道:「這裡沒你的事,出去!」
這話兇得范倫凱莫名其妙。他一切都按照指示,並沒有什麼地方做錯,為什麼狄恩博士會用那種口氣對他?
「算了,他大概是壓力太大吧?」范倫凱聳聳肩,沒放在心上。
回到家後,范倫凱的媽媽正在客廳看電視節目,他微笑地喊了一聲「媽」,準備上樓去,被他母親叫住。
「小凱,你最近怎麼了,變得好多……」
他瞪大眼睛說:「我變很多?」媽媽口氣聽起來似乎不太愉悅,想要興師問罪。怎麼連媽媽都有話要責怪,大家的壓力都很大嗎?他正等著媽媽開罵,沒想到她卻噗嗤笑了起來。
「變得比以前細心體貼,更愛微笑。你是不是在談戀愛?」
「嚇死我了!以為又要挨罵。」范倫凱鬆了一口氣,真是什麼心事都瞞不過母親的眼睛。「我哪有什麼戀愛啊!媽!」范倫凱求饒地辯解:「功課、工作忙得要死,那來時間談情說愛?」
范媽狐疑地說:「可是以前你回到家,從不跟人打招呼,東西亂丟、動不動就發怒……」
范倫凱聽了好洩氣,「我以前個性這麼糟嗎?」
在還沒有照顧芙妮以前,他確實粗枝大葉。自從扮演克雷多瓦以後,他時時刻刻提醒自己,要細心侍候這位沉睡50年的少女,為了她而調整自己的脾氣。希望她能趕快痊癒,這一切用心逐漸生根,成為他的生活目標,芙妮成為他世界裡的一切。
最重要的是芙妮對他的信任,讓他心底感覺自己很重要。
隔天他先連線問過護士長,確定芙妮康復,才驅車前往阿爾科公司附屬的復建中心。
一進門,就看見芙妮安靜地躺在白色病床上,他堆滿笑意說:「今天感覺有沒有好一點?」
「好多了,謝謝你的關心。」芙妮點頭答謝。
「想吃什麼?我削蘋果給你吃,好不好?」范倫凱蹲在病床邊興奮地說著,芙妮卻表示沒有胃口。「不用麻煩了。」
芙妮心裡真正的想法是,這個人真的是克雷多瓦嗎?她從未見過如此燦爛的笑容出現在克雷多瓦臉上。
「幸好你不想吃,」范倫凱哈哈一笑,給自己台階下。「我削水果技術很差。」
「克雷多瓦……我覺得你變了,以前你不會這麼活潑。」
范倫凱突然從她臉上看到一絲懷疑。糟糕,他都忘了狄恩博士的叮囑,要他儘量嚴肅一點,據說克雷多瓦挺沉默寡言,臉上幾乎沒有笑容。
「對不起,我想是因為你恢復健康而高興,所以失態。」
「沒關係,」芙妮說:「我喜歡有笑容的你。」
范倫凱聽到她這麼說,心裡舒坦多了。
「你記不記得剛來我家那幾年,是充滿笑容的。」芙妮說:「後來有一次你帶我去騎馬,我從馬背上跌下來,父親狠很罵你一頓,從此你變得不太理我。」
范倫凱當然不會有她過去的記憶,只能附合說:「哦,是啊!你跌得不輕呢!」
芙妮的表情僵住,完全笑不出來。
她隨便編個故事,這男人竟然沒察覺。這個人真的不是克雷多瓦。讓克雷多瓦失去笑容的原因,她明白。全家人都瞞著她,彷彿當她是瞎子,看不清楚母親多麼痛恨克雷多瓦,那恨意會透過眼睛刺穿少年的心臟。
雖然年紀小,但大人之間的愛恨她懂,卻幫不了忙。
「芙妮,你怎麼在哭呢?」范倫凱不知所措地說:「是那裡不舒服?」
「沒有……我…」
芙妮越想越難過,眼淚止不住地流。
為什麼我現在才明白,沉眠那麼多年,克雷多瓦怎麼可能還是年輕的模樣?院方如此苦心積慮地找別人頂替,更突顯出克雷多瓦已不在人世。
我是不可能,也回不去,那個遙遠的1975年……
范倫凱按了緊急紐,通知護士來觀察芙妮的狀態,瞭解她不舒服的原因。護士簡單地查一下體溫跟儀表數據,給芙妮施打安眠藥劑,說道:「我看她身體沒事,只是情緒低落,讓她睡一會兒吧。」
芙妮漸漸產生睡意,他溫柔地說:「我在旁邊沙發上休息陪你,你安心入睡吧。」
她眼皮沉重地點點頭,很快就進入夢鄉。
那一夜,她夢見回到西雅圖舊宅,孤獨地在草原上摘花,不遠處,父親手牽著一位小男孩到她面前說:「芙妮,來,爸爸介紹一個人讓你認識。」
男孩從爸爸背後走出,對著她微笑。
「他叫克雷多瓦,是我找來專門侍候你的僕人。」
男孩摘下棒球帽,笑著說:「芙妮,讓我們成為好朋友吧!」
這時她聽到媽媽在屋內隔著玻璃窗對爸爸說話,語氣非常冰冷。「真不曉得你在想什麼,那種賤女人生的孩子,你也讓他來陪芙妮。」
爸爸尷尬地杵在一旁,顯得有點慚愧。
「因為他母親去世,我不忍心送他去孤兒院。」
「你不忍心?」芙妮的媽媽每一句話都像冰冷的針:「從那狐狸精勾引你上她的床,心裡就預謀要奪我的名份!她死得其所,正合我意。休想我會善待她的孩子,我要將我所有因她而帶來的恥辱、家族的難堪,全加諸在那少年上!」
接著夢境跳到下一幕,一聲清脆的掌摑聲「啪」地落在克雷多瓦稚嫩的臉龐。是媽媽的手,將克雷多瓦推倒在地,斥責道:「臭小子!我寶貝女兒為何又生病了?你真該死!難道你不知道她身體很虛弱!」
母親雖然沒有打他,卻也不輕饒克雷多瓦。「罰你一天不准吃飯!萬一芙妮有什麼三長兩短,你十條狗命都不夠償還!」
她清楚地看見兩行清淚從克雷多瓦的眼眶滑落,那不是哀憐,而是詛咒的眼光。
「都是你!都是你的緣故!芙妮!」克雷多瓦站在她的病床前吶喊著:「你為什麼不早點去死!你日子越快樂,我就越痛苦!為什麼不早點死!」
那夢魘逼真得讓芙妮驚醒。
「想起來了……那些早已遺忘的往事。」
為什麼克雷多瓦總是流露寂寞的眼色。
在陪伴的她的那段歲月,他承擔無比沉重的負荷。這世間無人能理解他的苦悶,只好選擇以冷漠的表情來掩飾內心激動的漣漪。
諸多壓力,他無法對別人坦白,甚至,他也逐漸厭惡自己。
一如冰封於永凍海域的愛慾之囚,難以展開天使的羽翼。純潔,但冷漠。忠誠,卻缺乏熱情。
芙妮悲哀地抱頭流淚。直到此時才發覺自己對他的眷戀非常不切實際,而他對她的愛,只是一片空白。
睡在旁邊的范倫凱慌張地跌出沙發椅,跑到病床邊著急嚷道:「芙妮,你又哭了!怎麼回事?是誰讓你如此痛苦,我找他算帳去!」
芙妮張著淚眼,強忍著悲傷地說:「我沒事,真的。我很好。」
看著她明明滿臉盡是惡夢留下的淚痕,卻不肯承認。「真的沒事嗎?芙妮……」
范倫凱無可奈何地望著她清秀憔悴的臉蛋,心底懊惱著:這樣的你有多讓人心疼,你知道嗎?真希望你能靠在我懷裡,讓我分擔一點你的哀愁。
「芙妮,想不想出去散散心?」他提議說:「有個地方很好玩,你一定有興趣!」
不管芙妮的意見,他拉起她的雙手,幫她披上一件外套,穿上休閒鞋,帶她走到復建中心地下停車廠,飛快地駛進高速交流道。這時候的科技發達,道路繁複,也有專供飛翔的天空橋。
范倫凱開著他那台破舊的二手電動車,選擇走相對安全的地下通道,差不多十幾分鐘車程,來到一處天文台的廣場,在入口處停了下來。
「這裡是……」芙妮從未離開過醫院,小時候也都生活在莊園。
「市立天文台,你沒來過吧?」范倫凱攙扶她下車,沿著電梯往樓上走。「這裡是我的聖域。任何人只要站在這裡,就會覺得自己無比渺小。所有情感上的痛苦、生活上的不如意,在這裡全部化為一股輕煙。」
天文台的拱型天花板,點點燈光宛若星空。中央圓頂有一座巨大的望眼鏡,將各個角度的銀河投映在弧形銀幕,讓遊客可以一目瞭然。
「從小我就立志當天文學家,為了籌學費到處打工。」范倫凱神情輕鬆地指著弧形銀幕上一團星雲說:「你看那顆M16號星雲旁邊最亮的星星,它早已經毀滅,卻依然在夜空中綻放光明。因為我們看到的是它八億光年前的樣子。在這數以萬計的星球中,不知道有多少顆像這樣的例子。」
星星殞落,它的光芒越過空間與時間,讓我們看見,經過百億晝千億夜。轉眼間,另一顆行星又誕生,生命就是如此周而復始。
「而且我相信,地球並非唯一有生命體的星球。」
「你的意思是說,在這億萬顆星球中,也會有外星人正在窺視地球嗎?」芙妮好奇地問。
「當然會有外星人看著我們。」范倫凱篤定地回答。
「那麼,他們一定會看到非常遙遠以前的地球,看到50幾年的我,甚至更早以前,尚未出世的我。」
芙妮充滿想像地說:「看到我與克雷多瓦相遇,外星人一定會說,那男孩註定會遇到那女孩,他們初見面就彼此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因為只有她,才是他真正想要的女孩。」
她喃喃自語道:「任何一方都不會忘記這份約定,因為億萬顆星球都注視著他們,幫他們記憶。無論時空如何轉變,彼此都不會遺忘那情誼。」她陶醉在自己的幻想裡,忘記剛才夢魘中,克雷多瓦的痛苦與仇恨。
這一刻,范倫凱後悔帶她來到天文台,不僅沒讓她遺忘世俗煩憂,反而更加強她對逝者的懷念。「芙妮……」他從後面抱住她,芙妮並沒有掙扎,乖順地讓她擁入懷裡。
從沒有一刻,他自私地祈求芙妮忘記克雷多瓦,他嫉妒克雷多瓦擁有芙妮所有的回憶。
那個死去多年的男子,依然鎖住她所有的美麗與哀愁。他在內心發誓,為了這份愛,他要讓芙妮重拾歡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