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說買樂透是買個希望,想想「希望」是一個很微妙的狀態,是不被滿足而仰望著被滿足的可能,只是希望的本質是「不能」也「不該」給予結論的,不論願望實現或終究無法實現─後者我們稱之「希望破滅」,事實上就算是前者,一樣會失去那份希望。
<致蕾絲莉>就是一個希望存在與毀滅的故事。開場沒幾分鐘就迎來了蕾絲莉的人生高光時刻,她買了一份希望,竟也贏得頭獎,當媒體詢問要用這筆獎金做什麼,她就像多數人一樣其實還沒有規劃,更可能,她沒料到她或許真會受到幸運女神的眷顧,對比著片頭由照片組建的蕾絲莉前半生,其實沒有特定的具體人設,她就是一個快樂的小女孩、淘氣、外向、可能不怎麼愛讀書、熱情大方、交了不少朋友、談過幾次戀愛、有了孩子、另一半成了傷害她的人…她在採訪時說:「也許,買棟房子,你知道的…準備展開更好的人生(Better life)」,所謂的Better life包含著具體想要什麼的不確定以及對於現狀的確定不滿,就像是我們絕大多數人一樣,也使得我們更能同情蕾絲莉的處境,而她的故事彷彿事先為我們經歷過一次我們極其渴望的人生轉折,卻不見得就是幸運,從而使我們明白,幸運,絕對是,除此之外的那些什麼。
也很快的,我們跟著蕾絲莉直接墜入谷底,劇情沒有明確交代她怎麼揮霍掉那一大筆錢(僅僅後續有些暗示),甚至連她自己也懵懵懂懂,顯示她不過就是個平凡的人,過去生命經歷裡的被虧待、不出彩,在這一刻她也想全部贏回來,是基於虛榮、是基於自我補償,她虛擲在使自己飄飄然的酒精上、想撈點好處而簇擁著她的人們身上,對她來說,她中的頭獎意義遠大於金錢,而是她終於獲得了被另眼相待的機會、被重視的感覺,只是她沒看清那一切也只是建立在金錢之上,而金錢,總有一定的額度。旁觀者可以很輕易責怪她浪費掉大好機會,但有一點我們絕對與她相似:對於自己搞砸的一切,總是後知後覺,一旦超出自己所能面對的,逃跑,必定是第一直覺。
她辜負了自己的承諾、辜負了better life,也深深辜負了她所愛的人,她的離開,可能是因為懦弱而丟下情感(還好沒有債務)的爛攤子,但某程度而言,她除了是女兒、是母親、是朋友,她也單單屬於她自己,有沒有一種可能,因她一無所有所造成的痛苦,也能透過使自己徹底一無所有而全部帶走? 全片時常採取逼近角色的鏡頭,彷彿現實這般迫近她,僅僅只有她塞滿畫面的作法,完全暴露她的孤立、自我中心,而她怎麼反應外界也因此全部無所遁形,她的蒼白、凌亂、瘦弱包含僅存的執拗,都穿透了屏幕。
在安德麗亞‧瑞斯波羅格(Andrea Riseborough)細膩的演出中,我們全然被這個角色所牽動,從她與兒子James互動裡的有愛、嘴巴上說怎會讓兒子出錢幫她買內衣褲兒子卻心知肚明的她的困窘、James前腳剛走就立馬偷錢買醉的無可自拔、她三次進酒吧釣男人刻意賣弄衰殘的風情,蕾絲莉一次又一次失敗、說謊、使人失望,但她不是一個惡人,而是一個想去愛、想被愛而不可得的人,酒精瓦解、麻痺了她,卻沒有使她失去最根本的良知,彷彿也是痛苦的力量,支持著她就算醉醺醺、就算削瘦也要赤手空拳展開反擊。
如同導演說,這是一個(被迫)回家的故事,這個「家」得由蕾絲莉重新建造起來,她的回歸、不再逃避,就是開始。她面對家鄉眾多的惡意,而這些惡意也並非惡人而只是一群曾經被自己傷害過的人,就像是酒鬼戒酒必經的關卡,必須和過去和解一樣,最重要的是她必須與自己和解,去面對那些蜚短流長,才能不再成為一個鬼魂、別人口中的笑話。
而<致蕾絲莉>最明顯的缺點也正是它救贖的結局,只是當我們對這碗心靈雞湯抱持質疑,或許也想想2022年美國書市暢銷書《人慈》透過各種實際案例提出的可能性:世界遠比我們想像的美好,真正的威脅,是我們對於自己太悲觀。回到本片,蕾絲莉最終沒有靠著樂透去完成最初的夢想,就好像那個樂透只是一個非常真實的惡夢一樣,只是她必須穿越過這一切的原諒、與自己的渾渾噩噩告別,夢想,還是能夠靠著自己來實現。
在宣傳影片中,導演特別提到,這是一部用膠捲拍的電影,邀請觀眾前往大銀幕觀看;而這種古典的、真實的影像質地就像是故事本身,也似乎呼應著在影院觀看的體驗,能在黑暗中看見光,而人性的不完滿,反而讓我們感到還有希望,一如<光影帝國>想要傳達的那份人性奇蹟。
最後的最後,或許不像楊紫瓊終其一生等待<媽的多重宇宙>這樣為她量身打造的角色,而蕾絲莉絕對是所有演員夢寐以求的、就算是男演員也難得找到這樣脆弱與剛毅並陳的角色,透過它穿透人的靈魂。而安德麗亞‧瑞斯波羅格絕對駕馭了這樣的愛而不可得、無力的憤怒、無人時刻的懊悔、傷了所愛之人的掙扎,讓人同情、讓人放棄、讓人期待她真的能重新振作,被她渴愛的神情而觸動。這樣的電影就像是我們人生的樂透,在兩個小時內,讓我們哭和笑,被掏空、被滿足,讓我們相信,生命,像是李歐納‧柯恩說的:你看見萬物都有裂縫,那是光照進來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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