斧斤走入翠微岑,
伐盡千年古木林,
枕石席苔散無蹤,
鳴泉當作舊時音。—《河合鈰太郎(琴山河合)》
這是阿里山森林鐵路倡建者 — 曾任東京帝國大學(現東京大學)教授的日本森林學家河合鈰太郎(1865年6月15日-1931年3月14日),於大正8年(1919年)返回阿里山,望見參天古木已被日本政府砍伐一空的昔日夜宿之地,黯然神傷下,只得用詩句留住當年沐浴在阿里山月光,克難地以石代床,在參天古木的懷抱下,陶醉地進入夢鄉的美好記憶。
河合鈰太郎將此地命名為「眠月」,從此這條阿里山森林鐵路支線便被稱作眠月線。
隨著時間過去,眠月線已無火車行駛,斑駁的鐵道枕木逐漸被阿里山區的荒山蔓草層層掩蓋。宛如當年的河合鈰太郎,眠月線就這樣沐浴在皎潔的月光下,靜靜地躺臥在空山幽谷中沉沉睡去。
紐西蘭青年魯本.車諾高夫斯基( Reuben Tchernegovski)的人生在23歲戛然而止,永遠地沉睡在阿里山中。
「人,都是失去了,才會認真回想。擁有,是多麼珍貴,多麼不偶然」—《眠月之山 — 喇嘛預言-p.160》
魯本的父親費爾.車諾高夫斯基( Phil Tchernegovski)作夢也想不到,兒子竟會永遠留在他熱愛的大自然。尋找愛子魯本的這段日子中,費爾在台灣這個陌生國度邂逅不同背景的人,這些人都有個共通點,就是真心地想幫助費爾找到魯本,或是安撫費爾因找不到魯本那惶恐、悲痛的心。這段由魯本牽起的奇緣,被費爾和旅居紐西蘭的何英傑共同記錄在
《眠月之山》 這本書中,優美的詞藻輔以費爾的藝術創作,獻給魯本之餘,也獻給曾在台灣幫助過費爾的每一個人。
在1998年一個雷聲隆隆作響、冬風呼嘯的雨夜,費爾看見淋得濕透的Piwawaka(毛利文,英文為Fantail,扇尾雀),此時,令人不安的電話鈴聲打斷他的思緒。
上個月去台灣壯遊的魯本從未打電話回家報平安,因魯本兩年前去馬來西亞雨林壯遊平安歸來的前例,費爾一開始並不是太在意,然而這次不一樣,越發感到不安的他打遍所有台灣朋友的電話,但台灣朋友們都說魯本沒到過他們那兒。
魯本自己的生日、兩歲女兒生日、甚至是兩周後的大節日聖誕節都沒有來電,腦中警鈴大作的費爾將魯本房間中關於台灣的所有資料整理好後,立刻驅車前往亨德森(Henderson)的警察局報案,然而警方卻僅是叫他填表格並取走資料,諷刺的是因為當時的法案,費爾不得要回他親手交給警方的資料,最後還得求助國會議員,費盡周折才取回資料。
屋漏偏逢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求助國際刑警組織(Interpol),對方也僅官腔地回應有消息會立即通知,更糟的是他們竟將資料寄到泰國首都曼谷,因為他們將Thailand(泰國)誤認為Taiwan(台灣)。
與其坐以待斃,不如靠自己奮力一搏;與其受制於紐西蘭警方及國際刑警組織消極且不嚴謹的態度,倒不如自己動身去台灣求助。在聖誕節前兩天,費爾搭上往台北的班機,然而在駐台北的紐西蘭商工辦事處(New Zealand Commerce and Industry Office)那兒又碰了軟釘子,認為自己被紐西蘭政府拋棄的費爾鋌而走險直接去總統府求助,冒著隨時被總統府警衛開槍擊殺的風險,以一位父親的身分請求當時的李登輝總統(1923年1月15日~2020年7月30日)幫助他尋找兒子魯本。
半小時後,費爾被紐西蘭商工辦事處人員帶到警政署,在那邊,他第一次感受到陌生國度的關愛。
第一位與他接洽的是負責外國人事務的警官Larry,對比國際刑警組織(Interpol)先前敷衍的態度,費爾感覺到Larry是真的要幫助他尋找魯本,人命關天,救援黃金時間正一點一滴流逝,搜救人員立刻展開沙盤推演,由於沒有魯本確實來過阿里山的證據,只憑費爾的主觀臆測無法讓搜救隊出動尋找魯本,然而在隔天,搜索行動正式開始,路途中就連萍水相逢的路人都為費爾加油打氣,期盼他盡快尋回愛子。然而,就算出動搜救隊,甚至派出嗅覺最敏銳的搜救狼犬「神龍」、「可可」,仍一無所獲。
當時製作之中文傳單 (《眠月之山》 - 石猴下的石頭-p.90)
詢問曾與魯本同行的兩位陳姓獵人、以及載魯本上山的公車司機,僅得到魯本說想去杉林溪、以及上山參與林務局會議的人曾目擊到有位年輕人在霧中緩步前行的線索。一籌莫展之際,一位叫Mei-li的女人提點費爾去搜尋所有旅館及旅社的住宿紀錄,果真讓他在「力行山莊」這間青年旅社找到魯本十一月十六日的住宿登記,取得關鍵突破口後,許多民眾接連提供目擊記錄,太魯閣、關原、翠峰,甚至在合歡山都有人聲稱見過魯本,儘管傾家蕩產也不願放棄任何一點可能性,費爾最終還是選擇相信搜救隊將資源集中在阿里山的專業判斷。
魯本當年的住宿登記 (眠月之山》 - 櫻花雪-p.109)
魯本可能行蹤圖 (《眠月之山》 - 圖中之謎-p.115)
除了實際搜救結果外,玄學方面的巧合似乎也早已揭示搜索行動結局。
意識到魯本可能出事的雨夜、在毛利人集會所(Marae)為魯本祈禱時出現的Piwawaka,在毛利人傳統神話中,Piwawaka的出現是有人即將死去的預兆。警犬隊教官Tsai為費爾到嘉義新港奉天宮求取籤詩,抽到的籤詩說,「尋人,難在」,根據育德媽祖同修會的施勝台顧問編寫之
新.六十甲子媽祖靈籤解說 記載,籤詩意思是勞民傷財、恐難找到、回來易不安。突然造訪嘉義縣警局的兩位喇嘛說,魯本肉體在懸崖下的洞穴中,而魯本去哪兒了呢?喇嘛回答說:
「讓大自然帶走了。他掉在兩棵大樹下面的洞裡,沒有人知道的山洞。很深,盤根錯結,全是樹根,蓋滿了葉子。他爬不出來,陷在裡面。他坐著,就這樣平靜地坐著,變成森林的一部分。」 — 《眠月之山 — 喇嘛預言-p.160》
媽祖所賜之籤詩是否已暗示結局? (《眠月之山》 - 籤-p.132)
魯本消失在阿里山,冥冥之中真是天注定?但身為父親,費爾認為世上沒有不可能的事(Nothing is impossible.),就像他那親愛的阿公所說,事情越是麻煩,越要堅強;事情不順利,可不能往回跑,他是魯本的父親!魯本還在等他呢!
理性地逼自己堅強面對,當理智再也抵擋不住潰堤而出的情緒時,人往往會被情緒牽著走。因著阿里山國家公園豐山地區一處荒溪發現的破眼鏡,費爾再度來台,由於希望能以發現眼鏡的豐山區域或塔山區域為主進行搜索,而非前次所偏重的石猴區域,費爾與台灣方起了爭執,深怕斷送魯本性命的他,莽漢般的行為是為了掩飾那因悲傷而變得脆弱不堪的心。
幸運的是,在費爾脆弱不堪時,總有強大且溫柔的善意輕輕托住他搖搖欲墜的心。鄒族長老Mo'o(摩峨.穆可納那,漢名武山勝)的人生哲理、提供協助甚至幫忙募款的熱心人士等,以及第一次來台灣時所聽見的柔美歌聲,而那正是台灣台語天后「二姊」江蕙的歌聲,費爾當時聽到的是《半醉半清醒》這首歌,儘管語言不通,但歌聲,人類最初的溝通媒介之一,早已凌駕任何語言,安撫費爾惶恐脆弱的內心。
十多年後,費爾受邀參加江蕙演唱會,江蕙特地為他演唱《半醉半清醒》這首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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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既然活不見人,總要親眼看見遺體。搜索人員在阿里山豐山千人洞往石夢谷的斷崖下,發現一具枯骨及有紐西蘭國旗的藍色背包,最關鍵的枯骨因重度裂解,無法檢測DNA,但在時任內政部警政署刑事警察局法醫室主任 — 石台平初步化驗下,身高、骨齡及身亡時間皆與魯本對不上,因此確認不是魯本的骨骸。原本已做好孩子死亡的心理準備,連可能是孩子的遺骨都是別位死者,孩子是生是死都無法知曉,這對一位父親來說,該有多痛啊!
石台平法醫初步化驗之結果(《眠月之山》 - 枯骨-p.197)
在鄒族長老Mo'o溫暖且鏗鏘有力的開導下,費爾逐漸接受魯本可能已經永遠離開他的事實,在回紐西蘭前,Mo'o對他說:
「請你記得,不管明天發生什麼事,好好處理,心裡存著希望。而且,要真實地活。因為很快,所有碎掉的夢都會過去。」 — 《眠月之山 —A-veo-veo-yu -p.220》
夢,總有醒來的時候,而喪子之痛,真會有癒合的一天嗎?
多年後,費爾得知搜救隊員 'Avai在阿吉縱走尚未除草的山路上發現不屬於台灣人的大腳印,一堆堆細碎樹枝的火堆灰燼,旁邊的草堆還有人躺臥過的痕跡,面向阿里山那面是箭竹林滿佈的斷崖,'Avai推測,魯本有極大可能是墜入連經驗豐富的鄒族人及裝備精良的救難隊都不敢垂降的斷崖,而在割草時,他們曾聽見疑似動物的喊叫聲,但喊叫聲被持續趕工下的割草機聲掩蓋,晚上收工回家時,正好看見魯本失蹤的新聞。作家劉克襄在《眠月之山》序中提到,有次到嘉義演講,長年服務於阿里山鐵路的翁姓司機曾目睹魯本與工人打扮的山老鼠同行過,魯本的失蹤是否與這些山老鼠有關?真相恐怕早已墜入阿里山的濃霧之中。
對的訊息,若出現在錯誤的時機,也只是徒增傷感及惆悵。
擁有毛利血統的魯本,或許真如鄒族長老Mo'o所說,已經回到鄒族聖山 — 阿里山群峰之一的塔山,回歸塔山祖靈的懷抱中,靜靜地俯瞰同屬南島語族的先祖離開台灣,往紐西蘭前生活的土地。
這段在台灣的美好情份,是魯本留給費爾的最後一樣禮物。
參考及引用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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