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2/23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那是一顆球狀物,在面頰內藏著,卻有一點突破皮膚表面,探出頭來。那是我替父親清潔傷口時看到的,圓圓的球呈現一種不健康的黃褐色,帶著死亡的氣味。
自從去年口腔癌動刀之後,父親的右臉頰明顯凹陷。儘管醫生妙手,大腿上補過來的肉仍舊不夠完美。畢竟,它原先是腿上的肉啊。父親是俗稱的「三高」,傷口復原奇慢,誰都無可奈何。每天母親都得為父親的傷口清潔與消毒,免得感染。但她可能勞動慣了,粗手粗腳,每次都讓父親疼痛不堪,只得由我接手。
每日三次的換藥,像三餐一樣固定。先揭去兩層紗布,用棉棒沾滿食鹽水,在傷口周圍輕輕塗拭,擦去傷口流出的膿液。我好潔,棉棒上沾了幾許膿液,就會換根新的。這樣一來,每次都要耗去十餘根,用量頗兇。父親是個節儉人,看我用這許多,卻難得不抱怨。反向我說母親太節省,只用兩三根反覆擦拭,不夠乾淨。我多半是笑著,不太說話。
我確實不太會說話,特別是跟父親、母親之間。
據說在我出生那年代,台灣熱錢滾滾,大家一窩蜂的投入賺錢買房的行列,孩子開始有丟給爺奶照顧的趨勢。我也是,打從出生便交給爺奶照顧,六歲上才開始學習跟父母相處。的確各叔伯阿姨都買上房子了,只是等到我青少年時,專家們才開始發現隔代教養造成了許多親子問題。特別是與父母間的不親近,兩代關係間有極大隔閡。
專家終究不是先知 ,不能預防於先,只能在出事了以後想辦法彌補。然而有些事,錯過了便不能回頭,就像父親的肉一樣,畢竟補不回來。
傷口散發出一陣氣味,似乎是內裏有些骨肉爛了。我把乾淨的棉棒浸滿碘酒,開始消毒傷口,碘酒味重,混著原先的腐臭,不致太難聞。過往常捐血,每次看護士替我消毒,總是在打針的區域周圍,用棉棒迴旋著塗碘酒。小小一針,傷口直徑一寸不到,護士消毒的範圍卻幾近半條小臂。我看著,每次都為她們迅捷的手法著迷。我也想效顰,卻無法那樣輕巧,因父親的臉頰凹凸不平,如丘壑起伏。我只能輕輕塗著,沿著山谷稜線高低的走向,消毒每一寸肌膚。
父親是個沈默的人,就像所有傳統的男性。印象中,我的爺爺也是沈默,他天天去村頭雜貨店跟老友「開港」,卻甚少陪我聊天。我發現自己也有這種傾向,寡言少語,怯於上台。近幾年來,我力求改變,已能上台侃侃而談。只是對於父親,仍是沈默居多。我們未能從小培養情感,成長過程又走向與父親絕不相同的標的。父親與母親都是勞動者,我卻熱愛文學藝術,附庸風雅。若不是為父親換藥,我們大約不會有肌膚上的接觸,遑論牽手、擁抱。
我不願再走家族老路,兩個女兒先後出生,我和太太堅持自己照顧。極累,但我們和女兒間的親密無可比擬。我們每天擁抱無數,說話無數,彼此凝視無數。小女兒二歲,曾對我說:「把拔,你的眼睛裡有我的臉誒。」我和父親從未有如此親近的距離。
因著換藥,我才漸漸熟悉六十餘歲的、父親肌膚的脈絡。當然,也僅止於右臉頰的部分。
那天,我在熟悉的軌跡中,遇到了陌生的小土堆。我用棉棒稍微按壓,問父親:「痛嗎?」父親搖搖頭,他沒有感覺。我會用手機替父親的傷口拍照,記錄它的癒合。我為那土堆拍照,跟著前幾張照片相較,很確定前幾天它還只是肌膚上的一點小黃斑;今天,它卻微微突起。
我像個手工藝者,仔細地完成一件作品後,用膠帶將兩層紗布貼合在傷口上。媽媽常將一層紗布對折,面積少了一半,僅僅封住傷口。我卻直接用兩層紗布,大範圍掩蓋傷口與補上的肉。這是我最愛的步驟,因我不想看到傷口與那塊肉。那肉塊紫黑腫脹,令我見之不悅,儘管它日漸消腫、膚色趨近正常,我仍愛用紗布將它遮蓋。
「明天去給醫生看看。」我說,父親點頭。
父親常常回診,醫生盡責的追蹤術後狀況。除了傷口癒合慢,癌症指數一向極低,因此我們都很安心。只是今天心中泛著一股漣漪,好像這土堆化作一顆小石子,投入我心中的湖。
醫生看了看突起的土堆,用刀挖掉它,送去化驗。父親沒流幾滴血,又多了一小傷口,我擦拭消毒的範圍也隨之擴大。過了一週陪父親回診,醫生走到旁邊悄悄對我招手。
「是惡性的。」他低聲說。
瘤,為甚麼會再長出來?母親並不管這問題,民間信仰告訴她一切都是作孽,是上輩子的孽、是這輩子的孽。遇到了,就只能默默承受。我不信民間信仰,是基督徒,我更願意禱告、請一切認識我們的人拼命禱告,希望有神蹟。我們很願意把一切能做的都做,醫生也說會盡力。然而誰也不知道結果會如何,就像誰也不知道瘤切掉了,會不會再長出來。醫生只能根據過去發生的情況,告訴我們大概有多少機率會復發。然而對我們而言,這機率是百分之百,因為父親復發了。
醫生指著電腦上的片子,解釋給我聽。螢幕上一片黑影,影中有一團黃金色光暈。「這是大腦,它消耗許多養分。」醫生移動著滑鼠,又出現另一團光暈:「這是瘤,它在搶食你父親身體的養分。」
「復發在同一位置,已經不能再動刀,」醫生說:「只能化療。」
父親又住院了,化療藥物不舍晝夜,一滴滴注入體內。隨之進入的,還有止吐劑和減輕疼痛的藥物,父親因此竟顯得精神許多,睡眠質量也較好。但我心知肚明,這次和上次不同。上次是手術,一刀了卻心頭患,此次化療,醫生也不知有無效果,儘管試試手氣。可不論手氣旺與不旺,父親最多只餘一年生命。
父親生命一滴滴流逝,終點線已是清晰可見。我坐在床邊陪父親看著我最厭惡的、無營養的洗腦政治新聞,間或閒聊幾句。我還未告知父親死期將近,或者他自己也知道吧;然而我們都不想戳破。
我與他都還未準備好直面死亡,只是靜靜等候它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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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ilip Wu
Philip Wu
用一口微弱的氣息 點亮一盞燈 微弱的光 照著腳前的路 也照著眼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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