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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文筆記|日本的反叛美學:鷲田清一《關於穿衣服這件事的哲學辯證》

2021/02/04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此文原文作於 2019 年,於 2021 年改寫。
顛覆巴黎時裝的日本三大設計師之一:山本耀司 Yohji Yamamoto
雖說在商業營運上,正如〈時尚與精品不是同義詞:企業營運的定位策略〉所言,「時尚(fashion)」有其基礎規範。但同樣一件事情作為一種社會現象,也有在文化演進上的哲學意義。京都市立藝術大學前校長鷺田清一先生,除了以藝術的表現手法切入時尚之於服裝設計的意義,更以淺談的手筆梳理「穿衣」這件每日都行禮如儀的小事:若我們的服飾是一種對於自我的「遮蔽」,也是一種對於人群的「展演」,個人選擇穿什麼衣飾,是否更有其延伸的認同,或甚至是反叛的意義?而時尚作為一種時代變遷的產物,是否也可以從它的演進看見社會集體對於當代規範的態度呢?多年前在巴黎時裝界橫空出世的日本三大設計師:三宅一生(Miyake Kazumaru)、山本耀司(Yohji Yamamoto)、川久保玲(Rei Kawakubo),其設計的理念之所以震撼全球,是否也能從穿衣的哲學思考中獲得答案呢?
人生一片混濁中,偶然以清雅的角度來看穿衣這小事,就讓我們跟著鷺田如溫潤茶湯的語調,以匠心工藝的角度,來品嚐「時尚」深層卻雋永的滋味吧。

身體是我們最遙遠的存在

時尚永遠這麼愉悅,但有時候,也能看見其中的眼淚。 ——鷺田清一
正如政治哲學曾經提及:國家是人民想像的共同體。戲謔而言,每個人的身體也是對於自我形象拼湊出來的想像共同體。鷺田在開篇即說:我們其實並不若我們以為的理解自己的身體。一方面而言,我們充滿視線的盲點,就算照著鏡子也難窺視身體的全貌。別說後背,甚至是臉部在面對他人時,到底透露出多少資訊,我們也有所不知。二方面而言,身體也是一個透過展演而生的社會產物。我們會順應規範穿衣,亦會破壞常態著裝。透過「隱蔽」與「裸露」身體的各個部分,我們同時也「棄置」與「選擇」了特定的價值取向,這些多重的交織,更讓我們的外顯服裝形塑了一個我們自詡但也不甚熟悉的印象。
服裝就像是個體對於「自我」設下的界線:在此之外是社會,在此之內是私我。這個界線要離本我多遠,通常也是服膺於特定價值以及探索自我意識的核心問題。鷺田認為,每個人都有一個所謂「真正穿上衣服」的時刻,在那個時刻時,人開始想要穿上表態自我意志的衣服。當平整的襯衫在剪裁上起皺,當柔順的頭髮剪成斜方,當親和的眼妝加深誇大——那個規範被破壞的時刻,也正是時尚意識正式在人的心中萌芽的時刻。
我覺得年輕女孩子打扮得幾乎奇葩走在路上,那樣其實是在哭。... 當幽暗深處想被重新解讀,而掙扎著浮上來的時刻,那個掙扎之處就是時尚,一種活得有生命的社會皮層。——鷺田清一
1990 年代的鷺田如此表態,二十一世紀的我們卻也對此並不陌生。以奇裝異服在全球掀起波瀾的 Lady Gaga 曾在接受《Billboard》專訪時對著提問回答:我的服飾並不是我充滿自信的表現——「我心中有股對立的聲音。我的穿著如果出格,通常也就代表著我內心對於自我的輕蔑。」(There’s always a dichotomy within me. If you see me dressing really out there, I tend to be self-deprecating inside.」她面對焦慮以及自我的一再探問,連帶著也呈現在服裝形式上的崩毀與重建。然而,當社會大眾開始期許 Lady Gaga 要能用驚世駭俗的方式再度呈現自我時,她卻同時也這樣說:「我只在我想做這件事情的時候穿上這些服裝。(The thing is, I’ll do what I want when I want to do it.)」如此對於社會的堅定態度,以及對於身體以及自我建構的強烈主體性,Lady Gaga 的回答可謂精確地表達出身體政治的敏銳意圖。
雖然 Lady Gaga 作為一個極端的代表性角色不見得可以代表整個世代,然而,若個人對於自我的「越界」一再發生,點也終將連成線面,成為特定世代對於社會規範的衝撞與騷動。如同我於 Veja 個案當中曾經提及:「時尚就有如一個社會的鏡像。」時裝設計師身處社會之中,如何觀察此種「穿衣的界線」,並由概念轉換為物件,就成為了設計師對於穿衣一事的哲思以及風格形塑。

騷動的性別政治

知名時裝設計師,諸如三宅一生(Miyake Kazumaru)、山本耀司(Yohji Yamamoto)、川久保玲(Rei Kawakubo)自 1980 年起在法國巴黎時裝界的橫空出世,除了設計手法以及對於黑白色彩的成熟技藝之外,也隱含了日本社會對於當代規範的回應。鷺田認為,這三位設計師的作品若以更細緻的角度觀察,通常都可以看出他們對於性別形象的探問:無論是直接撕扯既定形象代表的服飾、互換彼此的設計版型,還是簡約的顏色與材料。他們些微帶著哀矜的「黑」與「白」,有更多或許是在這騷動的認同之中,所代表的光明與陰影。
顛覆巴黎時裝的日本三大設計師之一:川久保玲 Rei Kawakubo
鷺田一再說明,他在川久保玲的品牌 Comme des Garçons(如同那些青年們)服裝大秀中,藉由剪裁與意象,看到更多突破傳統女性形象的嘗試。當這些服務女性的女裝不再以纖瘦、乾淨為目標,也不再追求機械式的理想女形,這種曖昧不明,甚至偶爾會被認為粗野的形象,正是一種服從與執迷的破壞。把衣服外翻罩在模特兒身上;將內裡赤裸呈現在觀眾眼前;川久保玲在出道時這股被當時稱為激進的(radical)廣島風尚(Hiroshima Chic),或許正是她對於個體性別形象認同的回應。多年後美國的設計師 Marc Jacobs 也曾公開透露他對於川久保玲的喜愛與評價:「(川久保玲的作品)並不是為了他人而穿,不是展現或是誘惑,而是一份送給自己的禮物。(it’s not about dressing for other people. It’s not about buying clothes to attract or seduce. It feels like a gift you’re giving yourself.)」這樣的告白,也可謂是回應了鷺田以及 Lady Gaga 一以貫之的說法。
然而,川久保玲也並非是唯一一位突破既有界線的概念實踐者:再三破壞建築形式、將牆壁肌理外露的安藤忠雄(Andou Tadao),也可謂是一位建築設計師對於界限的反思。與三宅一生、山本耀司幾乎同個時代的安藤忠雄,其清水模建築之所以有足夠的代表性,一定程度也是對於日本社會當代風潮的反思。破壞形式與破壞服從,日本的反叛美學即此而生。
若把眼光拉回對於身體的性別政治,女裝為何總是作為載體,鷺田也用「性別換位」來說明他的經驗觀點。他認為,生理女性身體自青春期的常態性變化,一路至懷孕、生產、更年期、停經,女性從經驗中很大程度的理解:自我的身體其實無可捉模,永遠蠢動、騷湧、震顫、鼓鬧。配合身體並且一再調整心態與著裝,是生理女性必當學習的動態平衡。然而反過來說,生理男性的身體卻「非常抽象」,即便歷經體毛生長、聲音變化,形貌上卻難以有戲劇性的變化,也就因此,一旦男性建立了某種程度上的自我形象認知,那份認知便會輕易固定下來,缺乏變動的彈性。而這樣的凝滯狀態,若出現了形象被迫改變的事件時,更容易受到心理上的認知打擊。
《身體意識》一書作者心理學家西摩費雪曾說:『一般而言,女性對於身體的安定感通常比男性強。』他在此說的安定感,並不是說女性的身體輪廓或女性的內外屆清楚的讓人一眼看清。恰恰相反,他的意思是說,女性在這方面的彈性高,因此對於自己外表上的變化也比較有調整的彈性與空間。
服裝設計師一但找到切點,如何從幽微的心理變化之中找到立足之處,並且巧妙呈現,這樣的性別騷動,或許才是「時尚」作為社會映像的最精粹之處吧。

揭露社會的粉飾太平

自我意象的延伸,除了服裝之外,身體也是另外一個更讓人迷惑的載體。人類除了可以選擇穿上服裝之外,對於肉身也有許多「刻意為之」的動作,比如對於「髒」以及「不雅」的排斥,而衍生出的除毛、控油;甚至厭食——將不必要且多餘的脂肪從身體排除——也是這種賤斥污穢之物的態度。
然而,這種對於「異物」的定義以及排斥,一定程度上也是該社會在特定年代的一種共識。鷺田指出,服膺於這個社會概念的人們,用盡力氣要把自己的異質性去除,與這個社會價值同化時,也有可能在身體的呈現與控制上失衡。而失衡的身體到最後若再度受到社會的排斥,就有可能使自我價值崩落,而成為負向的惡性循環。
他們致力減重並不是為了要減肥、變美、要有男人緣、要能穿上最新流行的漂亮衣服、要當模特兒,所以他們才把自己減了二十公斤到達生命危險的地步。他們所真心追求的其實無非只有一個——被社會接納。…可惜他們最後還是發現,社會依然不接受他們,於是陷入最終的絕望。 — P.129
若時尚代表的是一種對於自我的意識以及對於規範的挑戰,有時候讓設計與作品直指那些顯然被社會定義為「髒」或「不雅」的面向,或許可以讓更多人在服裝與身體的選擇上找到安身立命的支點。這也是為何日本有更多設計師以及藝術家,意圖用衝突的情境來揭開這些平常人們不願意看的事物:波斯灣因為油污而羽毛粘膩的鳥、在畫面前展演自我的白化症少女、堆滿畫面的保險套。潔淨與污染;健康與病態;公眾與私密,如果這些概念都能夠以更平等的方式被眾人所見,而不是在以粉飾太平的角度掩飾本就存在的「髒」與「不雅」,這種翻轉也許才是更多人面對自我時,更能坦然以對的關鍵核心。
顛覆巴黎時裝的日本三大設計師之一:三宅一生 Miyake Kazumaru
鷺田認為,正因為每個年代的個體面對自我的價值取向都將從服膺轉向顛覆,若設計師可以在當代的氣氛中找尋到可以代表該年代的「價值質地」,「時尚」就必當是一個會一再演進的過程。三宅一生、山田耀司、川久保玲,他們以自己的觀點將衣服解構,在 1980 年的時尚史畫上燦爛一筆,現在的,或甚至未來的時尚設計師,又該用怎麼樣的眼光來向社會提出挑戰?
《關於穿衣服這件事的哲學辯證》,總的來說並非只是一本教科書、一本資料庫、或是一本相簿。鷺田淺顯地以評論家插圖、研究者理論、設計師作品相互對應,推演出背後的哲學概念,用輕巧簡潔的方式簡述了日本社會必當處理的尖銳議題。本書出版三十年過去,如果日本社會如今也已面臨更不一樣的議題,台灣社會是否也已經從〈世紀末的華麗〉裡的城市邦聯,化約成更具多元以及內斂的社會有機體,並且產出足以對這樣的社會質地提出批評的設計作品了呢?
敏銳、哀矜、優雅。時尚這永恆且當下的議題,是每個在這社會裡的人都將參與圓舞曲。而這歌曲,想必無論如何,也都將持續下去。

文化有情,創意有價——《文化商業摘要 The Business of Culture》是一個著眼於文化組織企業化,或甚至是商務企業人文化的思考專欄,期待藉由專欄創作讓更多台灣的商業人與文化人理解跨界的應用方法,理解到好的文化產品與服務可以有更高的定價空間,更強大的社群影響,以及更深遠的價值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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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們在思索的過程中,一起開創出下一個世代的亞洲文藝復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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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業知識應用的範圍極廣,文化價值交換也是其中之一。然而市面上較少針對廣義文化企業的系統性地整理,也較少評論者以管理角度提出讓這些企業能夠有機發展、自給自足的思考方針。我將自己定錨為人文與商業相輔的實踐家,希望藉由所學提出應用策略框架,使更多亞洲文化商業體能用嶄新的角度,帶來下一波的文藝復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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