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年代的咖啡店,還沒有演化成現在的「文青店」模樣──也就是牆上多半掛著一幀反核旗,店裡播的多半是格調高冷的獨立音樂,但店裡顧客多半都掛著耳機自顧自瞪著筆記電腦或者手機螢幕。barista髮型多半很酷或許還有刺青而且很少笑,生意不忙的時候也多半瞪著自己的筆記電腦螢幕。煮咖啡的表情往往讓人以為不是很情願,但多半都能端出無懈可擊的美麗拉花……。
這樣的文青咖啡店,我們那個年代是沒有的。我們去的那家店叫做「彼得咖啡」,就在學校對面,若想約地方坐一坐,是很方便的選擇。店面很小,推門進去就會聞到滿滿手工烤餅乾的香味──再厭世的憤青,都會立刻被那溫暖甜美的氣味收服安撫。沒有人能抵擋那氣味,於是每桌都有一碟餅乾。我在那兒生平第一次喝到一種叫做「卡布奇諾」的飲料,牛奶打成鬆鬆的泡沫蓋在咖啡上,灑上肉桂粉(記憶中還有彩色糖粉)、磨上一點兒檸檬皮,十分新奇。
在認識「卡布奇諾」之前,我們喝罐裝咖啡、即溶咖啡,也會在賣簡餐的店喝附餐的熱咖啡,惟有比較「正式大人感」的場合,在賣虹吸式咖啡的店裡,才會單點一杯「曼巴」。忘了從哪位大人學到的招式:小盅奶精沿杯緣倒進去,讓它浮在表面,不攪,就這麼喝,自以為內行,感覺良好。
回想對「咖啡店」這種地方最早的印象,大概是童年常見的連鎖店「蜜蜂咖啡」。店名來自桌型射擊電玩「小蜜蜂」:每張咖啡桌都是遊戲機,玻璃桌面底下就是遊戲螢幕,按鍵和投幣孔在桌側,一局五元。爸媽偶爾心血來潮,會帶我們去「蜜蜂咖啡」吃一盤臥著一枚荷包蛋的青椒牛肉燴飯。還不到喝咖啡的年紀,附餐總是冰紅茶、柳橙汁。我一面拿湯匙挖著飯,一面盯著螢幕示範畫面,看戰機一砲一砲殲滅編隊來犯的外星怪物,卻從來不曾開口要求爸媽讓我玩一局,大概覺得在咖啡店打「小蜜蜂」,是不良少年才會做的事吧。
去「彼得咖啡」不是因為咖啡好喝,事實上記憶中那杯花俏的卡布奇諾味道頗是焦苦。不過我們並不講究這些,況且餅乾真的很好吃。那年頭我們彷彿永遠有說不完的話,在「彼得咖啡」捉對懇談,從白天聊到黑夜直到餅乾都續了一盤仍然感到餓,才轉戰「鳳城」吃三寶飯。若是沒有交談的對象,就用寫的。一杯咖啡可以換來一整下午不受打擾的時光,那會兒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除了談戀愛,就是編一份發行量四千的校園刊物。我偶爾會在「彼得」的木桌攤開稿紙寫啊寫,企圖寫出震聾發聵催人淚下的名篇,但多半效果不彰:在那溫甜的餅乾氣味包圍中,大抵是寫不出什麼革命檄文的。
「彼得咖啡」老闆後來移民國外,幾位捨不得的顧客竟合力盤下了這間店,據說老闆把手工餅乾秘方悉數傳授了。我也光顧過換手經營的店,口味一切依舊,可惜撐了一陣,仍然歇業關門,那餅乾遂成絕響。
那是義式咖啡在台北初初冒頭的時代。「彼得」關門之後,我和當時女友後來的妻在辛亥路巷子裡發現一間小小的咖啡店「帝維納」,專賣義式咖啡。喝了老闆小胡做的卡布奇諾,才知道真正的卡布奇諾是什麼意思,從此回不去了。生平第一次,我和咖啡店主夫妻變成了朋友,曾在聖誕夜和滿場熟客一起,看小胡把燈光調暗,唱歌劇給我們聽,技驚四座。我們也吃了許多次他隱藏菜單的義大利麵,即使後來的人生又遇到了各種各樣的厲害料理,小胡那盤清簡完美的辣椒大蒜麵,依然令我想念。
「帝維納」讓我入了坑,買了生平第一部家用義式咖啡機,還曾搬到店裡讓小胡教我使用眉角。後來「帝維納」搬到龍潭,遠離我的生活圈,但當年喝到的味道,成為我從此「校正」咖啡口味的標準。二十多年過去,我在家煮了上萬杯espresso,磨豆機、咖啡機也有幾輪升級。心裡悄悄在追尋的,或許還是當年在「帝維納」喝到那人生第一杯「正確的」卡布奇諾。
至於「彼得咖啡」的手工餅乾,大概就和曾經的青春一樣,再也嚐不到了。當時不知道,那是只有那樣的年紀,那樣的心情,纔能深深記住一輩子的滋味。
(寫給《小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