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九○年代(答陳德政)

2018/07/16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攝影:謝定宇
按:2018年7月7日應陳德政邀約在「青鳥書店」對談我們的90年代,主題是:「當音樂仍是危險的,談我們的『地下搖滾』年代」。這是我的結語,原本貼在德政的臉書上。謝謝德政邀約,還整理了這段錄音檔。
問:
1. 除了青春,90年代對你來說是什麼?或者換個方式問,90的什麼東西,至今仍然留存在你的身體裡面?
2. 如果可以搭時光機回到90年代,重新做一個決定,那個決定會是什麼?
答:
好,後面這題應該比較容易一點,我想一想。1999年我離開本來在上班的工作──本來就想要辭職了。然後聽信朋友讒言,在網路泡沫的末期創辦了一個音樂網站,五四三音樂站,後來它變成我人生最大的挫折,因為,我真的不是一個適合做生意的人。但是也確實留下了一些東西,也是非常珍貴的學習跟教訓。
認真地說:要是事情再來一次,我可能還是會做這件事,但是我不會那麼天真地以為我可以學著做生意,我會希望自己早一點認知到我這個人適合做什麼、不適合做什麼。
但是,所有人都會告訴你:人生沒有後悔藥。我在三十五歲左右經歷人生最大的挫折,把我一手創辦的這個網站收掉,所有生意停掉,後來還要處理欠錢的一堆問題,但是那對我來說是最珍貴的學習,它讓我徹底知道我這個人適合做什麼、不適合做什麼。
從我三十五歲到現在,又過了十幾年。基本上這十幾年是盡量在做我覺得比較擅長和會做的事。三十五歲體悟這件事還不算太晚,那是我人生還沒有走到中途之前(但願),就意識到這件事。沒有那樣挫敗的經歷,我不會有那麼深沉痛切的領悟,這是第二題的回答。
第一題是這樣的:我們回到今天最早的那個題目,叫做「當音樂仍是危險的」,你們今天看到這些影片,會發現它很粗糙、亂七八糟,但是裡面有一種危險的氣質,那個是什麼?
我跟德政在討論今天要聊什麼,有一個很關鍵的題目叫「地下感」或是「地下意識」,就是說,你沒有辦法貼標籤。標籤還不存在,或者標籤沒有意義。
我們常常在聽搖滾的時候會陷入、會想像比方說我穿越到The Velvet Underground、Lou Reed唱的那個紐約,那個恐怖的Lower East Side,在他的歌裡面穿梭,當你進入〈Sweet Jane〉、當你進入〈I’m Waiting For The Man〉的世界;或者你聽MC5,你想像回到1968、69年的底特律,那樣混亂的世界是什麼狀況?或者想像你進入1967年的舊金山,在亂七八糟的嬉皮社區會見識到什麼?或者想像一下,你在The Clash身處的倫敦會是什麼狀況?
我要說的是:在90年代的台北市,曾經就有這樣的一個空間被創造出來,那是一個未知的,充滿了危險的,你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的空間。它非常刺激,但是有很多未知的危險,可能它會溢出到台北以外,比方跑到墾丁叫春的現場。你看現在這個空間,青鳥書店,多麼舒服好看,它有一個相當精確而有品味的設計感,但它並不會讓你感覺到這是一個很主流的、很故意要討好誰的什麼東西,它還有點個性,但很舒服,這種東西在90年代是不存在的。
我們還沒有「設計意識」,90年代的我們,我跟我的學長黃威融討論過這件事,甚至「文藝青年」這四個字當時已經是罵人的髒話了:那時別人講文藝青年的意思就是你不關心現實世界,你不關心政治,你不關心革命,你就是在那邊為文藝而文藝。但90年代講到「創作」這兩個字,我們想到的一定都是文字創作,沒有太多人會想到拍電影、做設計、或者搞影像,那都還不太是我們共同認知到的體現美學和品味的方式,能把你觀看到感覺到的世界呈現出來。
那時候我們必須習慣各種各樣醜陋的東西,甚至於很多時候,醜陋是必要的。比方說你看《苦悶報》,其實是一個版面很醜的東西,但那是必要的。比方說那時看到的地下刊物都很醜,但那個醜也是一種姿態。比方說濁水溪公社90年代的現場都是亂七八糟,那也是一種醜陋,但那個醜陋也是必要的。你必須用這樣的醜陋、這樣的漫無章法、這樣的ㄎㄧㄤ的、偏執的、不規範的、髒的、散放著臭味的東西,去…… 甚至不是對抗,去從後解嚴時代的台灣社會對於我跟你跟在場大部分的朋友們,孕育我們這樣的所謂的文藝青年,所謂的被認為未來要在社會上站到比較好的位置的這種生命樣態,我們有沒有辦法從這個狀態裡面,掉出來一下?哪怕只是一下也好。
那個時候,「掉出來」這件事,是很難很難的,因為沒有太多的選擇,有時候會變成是一種幾乎零和的狀態,你either這樣,或者那樣,而你一旦掉出去你就回不來了,有些人也就沒有回來了,就這樣掉出去了。
我今天在翻我青春期編過的刊物,我看到我的學長黃威融,他編的一期《台大人文報》,我給你們看這張照片,我看到的時候是很感慨的,這是…… 我真的可能二十年沒有翻出這些舊東西了。《台大人文報》第三期,民國79年三月出版,它封面沒有文章,只放了一張照片,這張照片是黃威融的好朋友的房間,他在房間牆上用油漆寫了一行字:「時間是沒有堤岸的河流(按:這是Chagall一幅畫的標題)」。
底下是他掛的一系列他覺得很有意義的照片,包括默劇大師馬歇馬叟的頭像,還有Matisse的版畫,然後底下是他的音響,還有他的書。場地提供是誰?他叫辜國瑭,是在我大一那年競選學生會會長失敗的一個台大外文系的學長,他是我們那個時候仰望的才子。
後來他就從這個社會菁英的狀態掉落出去了,有一部關於他的紀錄片《在高速公路上游泳》,最近台北紀錄片影展還有一個續篇叫做《Goodnight & Goodbye》,就是拍他的人生是怎麼結束的。他就是徹底從這個社會掉落出去,現在已經不在了,這個人已經離開地球了。
看到這張照片我就有一種強烈的感覺是,我們很可能在某一個時刻,都有可能一轉彎就掉出去了耶,只是我們後來可能沒有掉出去,或者像是小柯,像是左派,他們掉出去又U-Turn回來。像小柯居然還找到他在搖滾樂這個世界裡安身立命的方式,他沒有變成一個邊緣人,居然可以一邊在國稅局上班,一邊玩濁水溪公社。如果1992年有人跟我說,我跟你講,你現在不要難過,小柯以後會在國稅局上班,而且濁水溪公社還會繼續玩團,我一定媽的把他頭巴下去!你在講什麼啊?
但是這個事情我覺得很好,我很高興小柯用這樣的方式到現在還可以做他想做的事情。所以你要我說90年代,我現在想起來,我不會說那是最好的時代,那時候沒有Wi-Fi,那時候台北很醜,比現在醜陋得多多,更髒,更亂,服務業的態度非常差,所有infrastructure一塌糊塗,食物比現在難吃,買東西也不方便,大家都沒什麼禮貌沒什麼耐性,相對資源又比較匱乏。把我丟回去再活一次,我才不幹呢!
可是,什麼是那時候有,而現在沒有的呢?我覺得就是今天我們講的那個大題目,某一種「真正危險」的可能性。現在你要做什麼樣的事情──在藝術創作的領域裡面,不只是做獨立搖滾而已──你現在做什麼樣的事情,能夠做出真正讓你的讀者、你的觀眾、你的樂迷、你的受眾感覺到life-threatening experience,不是真正的拿著尖刀要把我殺掉的那種life-threatening,而是通過你的作品感覺到這種力量,通過一篇文章、一幅畫、一段影片、一首歌、一場表演,讓你感覺到忽然面臨未知的深淵的一種恐懼感,而這種恐懼感會讓你打開生命的另一扇窗戶,讓你看到更多可能性。
它有一種致命的吸引力,你不一定會掉進那個裡面,但你知道:幹!這個世界比我想像得複雜多多。而這些藝術家,他用那樣的方式,他以身涉險,他讓我看到了那個東西。
我覺得那是我在90年代有體驗到的東西,我沒有靠得那麼近,當時一些Live House我其實不太敢去,我也真的只是從他們旁邊擦過而已。但是現在回想起來,我覺得,對!那時候是在一種亂七八糟的狀態裡面,各種可能性飄浮在空中,然後,你要是願意付出以身涉險的代價,你有可能會從那個獅子洞裡面,從獅子的嘴巴裡搶回什麼來,做為你的獎賞。
所有這一切,都是要從那個一直以來被壓抑的、被規範的、被長得好好的、光鮮亮麗的東西裡面脫離出來。
現在要脫離出來已經沒有那麼難了,現在有各種標籤、各種抽屜、各種方便的方法,你可以用購買的方式去自我標榜,你可以裝扮自己來讓別人覺得你是什麼樣的人,你可以通過某種方式去分享你的品味,讓你獲得某一種標籤,你就他媽的覺得你安身立命了。
但,你心裡深處很清楚,其實你並不知道什麼叫做真正的危險。
我感覺到現在是這個狀態。我不會鼓勵現在在場的你們,二十幾歲或三十幾歲,鼓勵你們真的去以身涉險,但是我覺得藝術的力量就在於,你可以不用真的去付出那麼慘重的代價,也有可能去體驗你沒有機會體驗的人生。
真要說懷念什麼,也許這是我願意懷念的部分吧。
攝影:謝定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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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世芳2017年迄今的部落格,2021年遷至方格子。包括音樂文字、廣播節目側寫、隨筆、食譜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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