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半首難道不是獨裁暴君和白色恐怖?後半首難道不是尸位素餐掌權太久的既得利益者團夥?起碼少年的我是願意這麼解讀的。
是十六歲那年吧,在爾雅《創世紀詩選》讀到《石室之死亡》選篇,震撼非常。又讀到幾篇陳年詩評,屢屢強調其如何劃時代如何經典,可當時那本詩集早已絕版,無緣得見全貌,弄得我心癢焦渴不堪。
因為那本詩選,我開始注意《創世紀詩刊》。它版型很別致,是近乎正方的二十開本,在坊間出版物中獨樹一幟。後來我們編校刊,覺得沒有能力撐起仰之彌高的學長們創立的菊八開的宏大規格,決定縮小開本,改成二十開,便是參考了《創世紀》的尺寸。
有一天我把「創世紀詩社」的地址抄在筆記簿,想去問問他們是不是還有《石室之死亡》僅有的存書。下了公車,循線一路摸到了和平東路一條巷子裡,我揹著書包站在門口,怔怔盯著電鈴半晌,終究還是因為羞怯,掉頭回家了。
沒想到不多久,漢光文化就出版了《石室之死亡及相關重要評論》,整組詩六十四首全數收錄,而且只佔全書篇幅一小部分,其他都是評論文字。我買了回家,到巷口影印店,單獨把詩影印出來,用牛皮紙做封面,裝幀成窄窄的經摺本,還剪了一塊黑紙,用立可白畫出書名,貼在封皮中央,那是全世界只此一本的《石室之死亡》。
漢光版的扉頁有我十七歲的題記:「我買的第四本詩集,苦搜多日後終於尋得」──前三本大概是瘂弦、楊牧、管管吧。
之後幾個月,每天揣在書包裡,時不時拿出來讀。和幾乎所有人一樣,讀不懂,卻又拼了命地想讀懂,看了前人的分析文章,也不服氣,於是仍然嘗試用自己的方法「破解」。開卷那幾首詩,至今仍然可以默背,當時就拿粉筆寫在校刊社的外牆:
而我確是那株被鋸斷的苦梨
在年輪上,你仍可聽清楚風聲,蟬聲……
教官沒事就會踱過來校園角落的社辦,看看我們是不是在偷抽煙,見到牆上的詩,端詳半天,也不知道算不算反動標語,該不該勒令洗掉。
少年滿肚子反威權反教條的憤怒,於是每每把《石室之死亡》解讀成隱晦的反詩。那裡面紛陳的死亡、戰爭、宗教、性愛的意象,對一個自以為早熟的小憤青來說,實在太對味了。至於是不是真的懂了,似乎也不那麼重要。
如今想起《石室之死亡》,浮現的畫面是那年夏天蹺課在南昌街兼賣乾麵的冰店三樓,夾板牆壁掛著電扇呼呼地吹,我坐在最裡面的破沙發,拿著一枝鉛筆苦苦破譯那永遠讀不懂也讀不完的組詩。啊,青春簡直和國族歷史一樣沈重一樣漫長……。
我終究沒有變成詩人,也難說是不是讀完了《石室之死亡》,畢竟大部分至今仍是不敢說讀懂了的。
洛夫的詩,無論懂不懂,總之就這樣變成我的一部分。他的詩倒也不都那麼晦澀,像「午夜削梨」、「長恨歌」,我也喜歡,也都是少年時就深深印在記憶裡的。謝謝他,用那樣奇崛縱肆的詩句見證了翻江倒海的時代,並且一路啟發、影響了許多晚生後輩,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