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週四(3/12)放映的《大俠梅花鹿》請到身為臺大校友的蘇致亨老師與我們進行映後座談,老師對台語片的歷史及產業有深厚的研究,在年初甫出了一本由碩士論文加深加廣的電影史書《毋甘願的電影史:曾經,臺灣有個好萊塢》。用心準備講座的老師,還為了回應這部台語片史上的經典ㄎㄧㄤ片,非常用心地著長頸鹿裝扮上台,從電影開播到映後座談結束,台上台下皆一片歡欣鼓舞。
本應後座談分為三個部分進行,分別是本片的導演及演職員介紹、臺語片的脈絡及歷史,以及如何重看這部片在歷史中的定位。《大俠梅花鹿》的導演張英自小喜歡和母親進戲院看電影,對戲劇特別熱衷。50年代擔任當時主管電影藝術的教育部科長,隨後再接任中影製片部經理,期間在影輔會推動底片押稅進口為拉攏香港電影人來臺拍片,卻意外帶起台語片的潮流。他除了拍過第一部在臺拍的國語片、主題曲家喻戶曉的《阿里山風雲》之外,也志在拍攝闔家觀賞的兒童片,或者是由童星主演的兒童電影,例如兒童教育倫理影片《小情人逃亡》,和代表當年送到亞洲影展參展的《苦女尋親記》,片中得到最佳童星獎的就是張小燕。
本片以奇葩新穎的動物造型裝扮著名,擔任本片的造型師顧毅,是那個時候當紅的造型師,曾任歷史鉅片《西施》的美術設計。因為在讀書時期就是張英導演的朋友,更是不遺餘力地協助本片製作耗時費工的「動物裝」。而女主角鹿小姐白虹拍這部片的時候才芳齡二五,今年已經高齡八十八卻仍然健朗。當年主演過邵羅輝導演的《乞丐與藝旦》,又和張英合作了《天字第一號》開啟臺語諜報片的潮流;當紅一時的程度是在拍《大俠梅花鹿》之前,還被挖角去香港、泰國拍電影,如《亂世孤鴻》。有趣的是,最後鹿小姐白虹在現實生活中並沒有跟梅花鹿龍松先生在一起,反而跟張英導演結為連理,成為當時影壇著名的夫導妻演組合,陸陸續續拍了非常多名聲響亮的電影。
飾演梅花鹿的龍松,則是一如當年諸多演藝明星的走向到香港邵氏發展,取藝名為「凌雲」。他原出身玉峰影業,這個由林摶秋創辦的電影公司,可說是「臺灣的寶塚」。在鶯歌同知名的文化人像是文學家張文環、音樂家郭芝苑等人籌辦了玉峰影業公司,蓋了湖山製片廠,號稱比香港邵氏還早蓋好、僅次於日本跟印度的亞洲第三大製片廠。他相信:「我不相信在臺灣用臺語拍電影給臺灣人看不會紅!」片中笑點最多的狐狸精由林琳飾演,妖豔的裝扮和狐步舞背後卻大有故事:她是出生名門之後、霧峰林家大家長林獻堂的曾孫女!當時臺灣十大影星的票選活動,林琳當然也沒有缺席。
《大俠梅花鹿》在當時有山、有河、有溫泉,被稱為「臺灣的好萊塢」的北投取景,老師卻認為用「寶萊塢」來比喻會更適合由小型影業積累而成、常拍類型片的臺灣電影產業。在1955年到75年間,臺灣產出了1200多部「不說不知道,一說嚇一跳」的精彩臺語片,1966年台灣更是世界劇情片產量的第三名,僅次於日本跟印度,可說是非常多產而豐盛的。可惜的是,如今有被保存下來的膠卷底片所剩無幾,從被銷毀命運中被解救出來的大抵只剩下200多部,而其中又只剩下20多部是我們現在能夠一睹風采、成功修復的版本。所以說,很難用這多數之中的少量來評斷臺語片的走向。
我們對臺語片電影典型印象通常都是「又悲又鬧」,但其實臺語片還有非常多的類型,像是武俠、歷史、社會寫實電影或者是童話故事等等。舉臺大電影節有放映的《王哥柳哥遊臺灣》來看,我們看來非常在地的元素,其實取材自美國知名的《勞萊與哈台》,是非常國際化的轉譯。當時因為還沒有版權的觀念,國際上知名的電影都會被拿來改編取材,例如當時很有名的007,就被翻拍成《情報員第六號》或是《第七號女間諜》等等。但也有取材自台灣本土的故事,如《臺北之夜》和《舊情綿綿》;還有引起老師研究臺語片興趣的《危險的青春》,將在本週日放映。
臺語片看來都有一個共同點:他們都是黑白片。老師在自己的書中笑稱這些都是「長不大的臺語片」,因為當電影技術從黑白轉向彩色時,很多臺語片的影人都會面臨到發展的瓶頸,老師將它稱作是臺語片的「彩色天花板」。如果要拍彩色片,就得拍國語片;如果要用臺語拍,就只得拍黑白片。這跟當時底片膠卷押稅、各種政策(例如點數配額)鼓勵國語片拍攝大大有關係,加上製片廠也獻計出租借場地設備的限制,完全偏厚國語片的製作。
在這些辦法的協助底下,60年代中的《養鴨人家》、《蚵女》等看起來似乎是國片的繁華起飛,然而至1972年為止,中影已經累積高達2億3651萬元(相當今日12億多)的負債總額,可以說是彩色國語片的「起飛幻象」。以當年蔣經國大力支持拍攝的《西施》一片來說,在1965年以2400萬元(相當今日1億6000萬元)的成本拍攝,但賣座不佳,臺製最後只好自行吸收近1400萬元,默默認賠。為了讓中影繼續營運下去,國民黨內部還激起了一番爭論,最後由國內八家銀行吐錢資助救回。
現在回去看臺語片,老師認為很重要的一個觀念是如何把臺語片放入生產史、產業文化史中。臺語片擁有自力營生的經營模式,國語片卻是受到政府資助的「拍不垮的巨嬰」;兩相對比之下,兩者的拍攝條件是非常不對等的。就《大俠梅花鹿》製作的1961年來說,是臺語片產業相當不景氣的一年,但因為張英導演當年擁有的人脈資源,才得以請來著名造型師還有充足的底片來拍攝。
那當今的我們要如何重新看待《大俠梅花鹿》這部片呢?除了在極差的時代突圍立下重要的里程碑之外,也成了現代影迷追捧的邪典電影(Cult Film),老師還戲稱《大俠梅花鹿》是「最好做迷因圖的電影」。其中,電影中還有一種極為常見,拿來吸引觀眾進場看戲的的拍攝手法,也就是鹿小姐掉下懸崖、掛在樹上的那顆「Money Shot」。片中還利用了各種剪接、大特寫鏡頭(close-up)和精美的分鏡構圖,一如張亦絢在《看電影的慾望》中想起柏格曼的《假面》。但如果把《大俠梅花鹿》以兒童電影的角度來看的話,可以想像是張英在沒有動畫技術的年代想要拍《動物方程式》的努力嘗試,便是穿動物裝真人上陣。
最終,老師想要強調的是,當我們再重新觀看臺語片時,能夠回歸生產脈絡、注重產業關聯是一個重新觀看的新途徑。與其或超譯、或以今非古臺語片,我們或許能夠把時間軸拉回電影製作當年的環境,去鼓勵、看待當時創作者的創意及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