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胥黎的《美麗新世界》(Brave New World, 1932)是一部經典而知名的反烏托邦作品,但較少人知道的,是赫胥黎晚年另外出版了一本烏托邦作品:《島》(Island, 1962)。《美麗新世界》與《島》是兩部主題相異的小說,卻在很多層面上有著值得思考的相似性,而兩者出版時間間隔三十年,也說明了赫胥黎在兩部作品之間的思想改變。
島:真正的美麗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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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我們得先談談《美麗新世界》中的反烏托邦體制。
我在第一次閱讀《美麗新世界》時,其實在很多情節中感覺到的,是「這樣不是滿好的嗎?」對於一個與家人相處並不融洽、感情生活並不豐富、對各方面的自己也不夠自信的人來說,如果能夠不必感受到家庭關係的痛苦、不需要對某個特定對象傾注全心、讓自己穩定在特定的環境生活中安穩度日,這有什麼不好的呢?如果可以不需要察覺到這個世界的惡意,每當意志消沉、心情低落,也有梭麻——一種無任何副作用的毒品——可以使用,讓人忘卻煩惱;一克不夠吃兩克,兩克不夠吃五克!這樣,真的不對嗎?
這個問題或許每個人根據自己的立場、態度、出發點,都有不同的答案。赫胥黎在《美麗新世界》的後段,透過世界控制者穆斯塔法.蒙德(Mustapha Mond)與野人約翰的辯駁,給予了我們一個幾乎無懈可擊的回應:群體、身分、安定。這才是人類延續最重要的條件。沒有特立獨行的人,每個人謹守自己的身分該想、該做的事,而社會整體沒有任何衝突。
然而,現實不會這麼「美好」。《美麗新世界》的世界國依然有著「人為失誤」的變數,「特立獨行的人」因失誤的誕生,從而無法融入群體、無法謹守身分、無法不產生衝突。在那個看似烏托邦的社會中,這樣的人只能從另一種立場、態度、出發點看到現實。
然而,有趣的是,赫胥黎在出版《美麗新世界》三十年後,用《島》給出了另一種答案;帕納(Pala)這座接近印度的島國,有著與《美麗新世界》極為類似的體制——
在《美麗新世界》中,用於控制人民的負面元素,到了《島》中卻都變成了成功教化人民的正面素材。例如,避免人民煩惱、反抗的藥物「梭麻」(Soma),在《島》中成為了能夠開拓身心視野的「解脫藥」(moksha-medicine);因為從瓶中出生,使人們失去家庭倫常觀念的機制,在《島》中則轉化成為「共同收養社」(Mutual Adoption Club),使孩童同時擁有約二十個可隨意轉換家庭的機制;讓伯納德、野人痛不欲生的性解放觀念,在《島》中也改造成含蓄性交、愛慾瑜珈,賦予其更正面的意義。
我想,赫胥黎在創作《美麗新世界》時,並非明確地將其視為「反烏托邦」或類似概念的作品。他描繪了一個生產線蓬勃發展、資本與消費主義盛行下的可能未來;他批判這樣的未來,卻同樣不見得認同二十世紀之前的普世價值。所以當「未來」與「過往」在《美麗新世界》中透過「世界國」與「野人約翰」而交鋒後,後者並沒有勝出。相反地,那些在世界國中特立獨行的人,反而好像獲得了自由一般,得以被放逐到遠離文明的小島上,去實踐自己的創作欲、去盡情為了世界的悲苦而哀嚎。
這樣想想,那樣的小島,好像也是種烏托邦了。
從湯瑪斯.摩爾(Thomas More, 1478-1535)出版《烏托邦》(Utopia, 1516)起,對於烏托邦的想像,似乎總以「海島」為起點。赫胥黎的《美麗新世界》與《島》也都印證了這樣的脈絡——甚至,去年出版後爆紅的任天堂遊戲《集合啦!動物森友會》(Animal Crossing: New Horizons, 2020),也在疫情時代中成為許多人「在家避難」的烏托邦世界。
說到底,赫胥黎在兩部作品中提到的體制與技術終究只是工具與手段;而工具在不同人的手中有不同的目的,手段在不同的前提下也有相異的結果。赫胥黎使用同樣的條件,創作出反烏托邦與烏托邦,實在是很有趣的事情。而即便《美麗新世界》的結局顯得悲劇,我們卻無法保證反烏托邦的體制能夠永續,難保被流放小島的人們終有一天反撲;同樣地,《島》中的帕納雖然是美好優秀的社會,卻在故事最後因為無法抵禦資本主義與殖民主義的大軍而預告了未來的結果。
此刻,住在台灣——一個島國——的我們,或許正是閱讀《美麗新世界》與《島》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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