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文] 讀"In the Darkroom"(台譯為《暗房裡的男人》

2021/02/17閱讀時間約 12 分鐘
Susan Faludi, In the Darkroom. New York:Metropolitan Books, 2016.
李康莉譯,《暗房裡的男人》,網路與書,2017年11月。
對台灣書商而言,代理已經國際知名認證的暢銷書籍出版、比開發本地原創書,是更有銷售保證的。在翻譯書比例淹沒本地書的台灣,欣見這本獲選2016年《紐約時報》十大好書、2017年《科克斯書評》(Kirkus Review)最佳非小說獎,立即幾乎無時差地在台繁中出版了。近年,我們有《變身妮可》、《眾叛親緣》及日本家庭主義式溫馨電影,青春成長小說、無道德瑕疵的敘事充斥我們對「跨性別」的關愛。但本作與此拉出距離。本作的最大特點,莫過於它是一部不是由跨性別者自我書寫、而是由旁觀者角度的自傳、一本討論老年(trans older),並且,丟出了一系列核彈級——但願這麼說不誇張——問題的著作了。
本書作者Susan Faludi(1959-,美國籍,記者、報導作家、女性主義者),是本書主角Stefánie Faludi(1927-2015,匈牙利及美國籍,攝影師)的女兒。在2003年,父女失去聯繫多年後,Susan忽然收到一封來自父親的電子郵件,標題「關於一些改變」,宣布了厭倦當男人、已完成變性手術云云,並附上一張女性裝扮的生活近照。由此開始本書——Susan前往和父親重建聯繫,撞上了一大串不協調與成長回憶:尚未更換錄音的答錄機、"一般女人"不會這麼穿搭的奇怪妝扮,以及"女人"和過往孩童時記憶中父親的巨大落差:家裡的威權國王、木工園藝愛好、遠躲在攝影鏡頭後面、武裝不揭露自己、對事務性的沉迷、喋喋不休並中斷別人講話、曾揚言要殺掉自己女兒,並於Susan16歲時入侵住處毆打母親約會的男朋友,只為了爭取不給付贍養費——這些成為Susan Faludi建立了女性主義認同、並立志成為一名記者作家的契因。不得不說,作者對於受訪者「成為女人」但過去或現在留有的「男性化」陽剛行為的描述,相當仔細精采,在跨女社群確實也帶有這些特徵,如對技術事物的興趣、勇於發表自己言論等。跨性別如何回應與陽剛/陰柔或「父權紅利」的衝突矛盾?
尋線採訪父親、並且父親也同意女兒替自己撰寫一部「比自己更瞭解自己一切」的書,Susan並不是對受訪者照單全收的記者,而是踏上對跨性別問題的思索路途上。書中反覆提出對「認同」「身份」的疑問:不論是對性別、種族或國家認同,對身份認同建立的熱切,是否是對另一些事況的遮蓋,並且帶來更大的危險?
作者前往圖書館擺放跨性別主題的書櫃前尋找答案,從20世紀初德國Magnus Hirschfeld、1960年代Harry Benjamin到晚近跨性別運動,此書又幫你把西方世界跨性別大事再複習一遍。身為同行研究者,對作者此舉感來十分親切,如台大總圖HQ77.9架區是全台灣跨性別西文書目最齊全的地方。但作者並不對此照單全收,反而提出許多令人激賞的困惑與質問:為什麼這批1970年代以來的變性人自傳(多半是變性女)總是不斷強調成為女性後的自己多麼柔弱、善感、情緒化、無力,這在女性主義者看來是相當刺眼的。作者採訪了跨性別學者susan stryker告訴她:因為寫下自傳時她們多半剛轉變,就像青春期一樣。作者也留意了為跨性別醫療建立準則Harry Benjamin之重要背景:二戰後美國麥卡錫主義的恐同及強化傳統男女刻板形象,而Benjamin原先身為更年期治療的內分泌醫師如何建立了一群金髮碧眼"甜心"圍繞自己的男性形像。作者也不想重複排跨基女(如果你熟讀作家吳馨恩文章的話應該略知一二)陳腔爛調,但也不吃跨性別者以「性別認同」輕易將自己過去全盤捨棄這套。比如知名基女Janice Raymond曾對Sandy Stone進行文宣攻擊讓她失業,作者也丟出了三十年後的另一對比:跨性別社群也於2003年對提出autogynephilia(自體女性化幻想)的心理醫師和運動者,進行謠言、張貼親屬照片等人身攻擊。Susan不斷援引Stady Stone的「日常的複雜性」作為她(我姑且稱之為)跨性別報導撰寫的方法論:背離誇張的青蛙變公主敘事,而將採訪互動、生活、細節及生命過往重新放整體敘述當中。最句爆炸性的或過於這段質問:
「現代跨性別主義最高統治教條認為,性別認同與性傾向是兩個截然不同的領域,不可混淆。『作為一個跨性別人士與性傾向、性或生殖器都無關』,這是線上資訊網站典型的教導。『跨性別嚴謹來說是關於性別認同』。[..]而在小說控、娘娘腔網站上,寵大的強制女裝小說的網路文學作品中的跨性別認同,讓成為女人的過程完全性化了,女性特質與綁縛、羞辱和高潮等這些名詞相關。從一個性別到另一個性別的轉換,每一步都被加以情色化。該如何將兩者爬梳開來?」(頁82)
作者提出了相當尖銳的問題,至今我仍未見過任何跨性別倡導者能好好地回答。
本書中段,當場景回到2003年前後進行精神評估、手術的過程,又是更大的真實揭露:擅於修改造假的父親,其實並沒有獲得第一封"醫生的信"而是用金錢買方便、對泰國仲介希望提供"朋友的信"也是父親仿照女性筆跡寫的、謊報實際年齡十歲(因為怕被拒絕手術)--這也回到了台灣研究者陳美華乃至Judith Butter(2003)對手術精神評估診斷兩面性的疑問:大家都在作假騙醫師,但矛盾地,大家卻又似乎還是很需要醫師光環,才能確保手術及「新性別」的正當性。
本書後半段遠離了在跨性別主題打轉,從Susan作為女兒的個人記憶、轉到試圖擴大重建父親Stefánie Faludi的早期生命。Stefánie是成為女性後的名字,改名前是Stevin。Faludi是二戰結束後更改的匈牙利姓氏,原名是István Friedman,父親是猶太家族。在1944年,即納粹處決猶太人「最終方案」最盛行那年,鄰國匈牙利與納粹同聲優生學路線的箭十字黨也在國內拘禁猶太人,等待前往集中營的那台火車。身為兒子的István在那年,假扮箭十字黨員,將父母從拘禁所救出——但戰後卻極端地對易地以色列而居的母親從此不聞不問。戰後父親隨著擁有攝影技術移往丹麥、巴西(其中經過他擅常的偽照護照),最後來到美國,1957年與妻子結婚,在紐約定居,以替時尚雜誌攝影等維生。婚姻於1977年結束。1990年匈牙利國內長期的共產黨結束,父親回到匈牙利首都布達佩斯,並試圖取回在二戰時期被奪走的房子(但沒有成功)。
作者Susan的一個假設是:父親成為女性的跨性別認同,並不止與性別認同有關,而與他(或可稱作)戰爭創傷後壓力症候群、或猶太人在匈牙利少數族群處境有關。作者引用當時德國性哲學家Otto Weininger,當時如何把猶太女人性吸引力的晉升化、以及對猶太男人的陰性化。擅常偽裝的父親,對於自己(表面上是)符合匈牙利現代民族國家的匈牙利人的手法相當自豪,但卻私下留有猶太儀式認同、家族宗教聚會。書中後半段場景來到布達佩斯,許多街景及博物館皆是二戰時期屠殺猶太人的重要場景(或可比為二二八事件的天馬茶房)。作者樹立了跨性別傳記書寫的另一示範,把性別經經與具體歷史(而非超歷史、去歷史地)連結起來。讀畢此書,一半可以瞭解跨性別主題,一半可以瞭解匈牙利。
如若對人權工作熟悉,一般認知歐洲幾乎是人權真正的前段班原型、美國反倒是後半班,尤其在對納粹歷史的反省上。但作者對近期匈利牙國內情況的陳述,幾乎反轉我們「歐洲是LGBT權益優等生」的印象。千禧年後匈利牙國內保守民粹政黨崛起,對於國內失業率等社會問題,將目光轉嫁到「都是那些羅姆人(舊稱吉普賽人)、猶太人、移民者、同性戀者害的」。在同志驕傲大遊行上發行毆打流血。作者直指建立匈牙利人身份認同的執念,如何地造成了暴力與排他,並失臂了直面實際的各種社會矛盾。
文末,我想提出兩個問題,一個是對原作者Susan Faludi,一個是對國內出版企劃。其一,作為跨性別主題同行,在此必須稱讚Susan對於「將跨性別問題單一歸因」危險的警覺。儘管和猶太處境連結,還是有些容易使讀者太快導向「因為猶太男性被歧視,父親才想當女人」的認知;但在許多時候,作者呈現了所有歸因也無法找到父親生命輕率解答的他者性:在父親過世後,對父親交待留下的房間遺物感到高深莫測。書中父親第一位心理師拒絕同意手術的那封信中提到,求術者似乎將狀態的混亂與矛盾,轉向直接以手術尋求解答。我很好奇:若以同樣對身份認同持疑問的標準,來檢視所謂一般「女性」「男性」、「女性主義者」、書中Faludi家族的猶太認同,或是所有人面臨的重大決定(如升學、就業、結婚等)——當這些都必須經過心理醫師的心理學語言檢視,會是如何?
其二,作為台灣跨性別同行的繁中版讀者,很難不對本書繁中版的企劃皺眉頭。西方文本如何經過翻譯旅行到在地,也是瞭解「在地如何轉化」的重要意義。
(1)有關書名的翻譯。《暗房裡的男人:變性者一生的逃逸計畫,一場父女的和解之旅》。原書名是In the Darkroom,暗房在此是一語雙關,既指身為攝影師的父親,也是比喻擅常造假偽裝的生存方式。為什麼在暗房裡的名詞要選擇「男人」?我不是抱持禁止「性別錯稱」者,但"父親"是內文中傳記本人也接受的親屬身份。
(2)原作中,作者用了一系列精采的修辭來比喻採訪者—受訪者、女兒—父親、一般人—變性人之間的理解關係:犯罪者、追捕者,並且貓抓老鼠往往最後是老鼠獲得勝利(如果你想起那部知名美國卡動)。儘管採訪者總是不斷試圖要抓到受訪者的「真實」、但作為他者的受訪者的「真相」總是會不斷逃逸到記者捕捉的意圖之外。原作幾乎全書保持在這道倫理界線中,在此僅向作者Susan Faludi致上敬意。然而,在繁中版的文案,從封面黑影人設計(英文原作封面其實只是相當簡單的底字文字..)和書背文案,給讀者的感受是:出版企劃真的將這位變性人父親主角當作是如罪犯,而女兒記者如何抽絲剝繭、漂亮地尋找了父親性別認同的真相。這操作幾乎和原作中的原意,是背道而馳的。比如英國旅遊作家Jan Morris的著名自傳<Conundrum>,中譯書名也變成《我是變性人》,扶額。當然,我能理解和坊間犯罪偵探小說等類型文學勾連,或許有利銷售;但對加製了一般了對跨性別作為少數族群窺探、歸因心理,是不利的。不論父親變性念頭原因或手術過程充滿欺騙,書中後半與女兒的受訪中,Stefánie呈現了更加表達自我情感、與他人互動的女性後生活,以及在廢棄空屋的跨性別派對舞會感人一景——誰能對誰變性後好不好有所置啄?
此書繁中出版問世已快一年,但似乎沒什麼反響。很推薦不論你是跨性別、性平教育者、排跨基女、或"雖也不是排斥跨性別、但對跨性別運動者口中的政治教條有著疑問(但卻不能說出口)的一般人,一起來接受本書作者提出的挑戰。在提出"依性別認同大學住宿"政治議程的近來,我們敢不敢提及那些"當性別認同混含性慾望"的例子、或宿舍生活互動的複雜細節?
或許,好的記者報導文學並不是將自己框架強諸、也不是找到一個輕便解答,而是帶著思索與受訪者一起在嘗試回覆問題的道路上。
參考閱讀
譯者譯後記
http://strawnana64.pixnet.net/blog/post/224026388
胡培菱專訪作者
https://www.openbook.org.tw/article/p-1037
書介: 如何從二戰後的女性刻板印象,認識跨性別者的自我認同?
https://sobooks.tw/in-the-darkroom/
父親Stefánie Faludi簡歷
https://zagria.blogspot.com/2017/07/stefanie-faludi-1927-2015-photographer.html
Susan Faludi維基
https://en.wikipedia.org/wiki/Susan_Falud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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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薇真
陳薇真
1985年次,哲學系,性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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