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oto by Cathy Tsai。攝於橫濱車站。
西曆1854年5月,蝦夷地,箱館。
由美國海軍艦隊提督培里(Matthew Calbraith Perry),所率領的五艘黑船,先後駛入箱館港灣,在設立「沖之口番所」,約當現今函館市電大町站不遠處的海岸邊停泊上陸。當時管轄箱館的松前藩,以此番所為檢查海運客貨,並徵收稅金玄關口。
培里艦隊並非最初在箱館入港的外國船隻。1793年,拉克斯曼(Adam Laxman)奉俄皇葉卡捷琳娜二世之命,送還大黑屋光太夫等漂流民返日,就曾在箱館停泊。
北航蝦夷之前,培里才剛與幕府在神奈川的下田,簽署完日美和親條約。箱館依據條約,將於次年開放外國船隻(特別是美國的捕鯨船),入港補充燃料、飲食與維修。
其實,松前才是當初美國所屬意的北方開港地,而箱館取代松前作為「小開港場」,並隨著數年後安政五國和約的簽訂,正式成為國際港口的過程,其實是最初日美兩國妥協下的結果。
通過曾任長崎荷蘭商館的洋醫西爾博德(Philipp Franz von Siebold)所著的《日本》(Nippon),與曾經被拘留於松前的俄國海軍士官戈洛夫寧(Vasily Mikhailovich Golovnin ),所寫下的《日本幽囚記》(Memoirs of a Captivity in Japan),培里了解到箱館若是作為美國在北太平洋的捕鯨中繼港口,在地理形勢與便利性上並不輸松前。
1855年(安政2年)箱館全圖,UBC Open Collection藏。https://dx.doi.org/10.14288/1.0222859
不過,紙上的描述歸描述,培里還是想親赴箱館實地觀察,進一步確認美國叩關,所獲得這個日本最北的口岸,究竟是不是個高CP值的地方。於是,締約之後,艦隊隨即北上箱館。
五艘黑船,分批由下田出發,先後於5月11日與17日駛入箱館灣。負責協助培里文書工作的軍官 J.W. Spalding,在《日本遠征記:日本及世界一周》(The Japan Expedition:Japan and around the world)中提到:
抵達箱館時感受到的溫度,與離開下田之際有很大的不同。兩地緯度差約七度,周圍的山頂仍有積雪。穿著厚靴與大衣,此地的空氣令人心情舒適愉悅。
培里聘請了一位叫羅森的廣東人,跟著他到日本,擔任漢文筆談翻譯,在羅森的《日本日記》裡,也提及了五月仍在積雪的山頂。可以說迥異於下田的景色與氣溫,是初來乍到的黑船旅行團,對箱館的第一印象。
箱館上陸之後,培里等美軍將領,與江戶派遣的幕臣、松前藩家老,在箱館豪商山田屋壽兵衛的宅邸中,對開港後的各種規程事宜,進行反覆交涉。
《培里提督日本遠征記》中的山田宅邸會見圖,The Biodiversity Heritage Library藏。
與此同時,培里也率眾前往當時稱為「臥牛山」的箱館山。現今的函館山,作為戀人的聖地,以無數燈火所點綴出的雙C百萬夜景,其實是很晚近才有的事。培里這趟登山之行,則是為了對箱館灣的形勢、構造,先來個全景式的考察,以便次第展開港灣的探勘工作。
培里手下的將領中,多有隨軍艦巡航世界,勘查過各地灣岸要塞與形勢的經驗,初訪箱館,難免拿他們考察過的港灣來比較。這些「老司機」咸認為,箱館灣景像極了伊比利半島南端的直布羅陀港灣。
《培里提督日本遠征記》的箱館山,The Biodiversity Heritage Library藏。
海岸彎曲雄大的箱館,船隻入港容易與停泊安全,是其他港灣無法企及的優勢。若美國的捕鯨船,在通過狂暴的鄂霍次克海或日本海之後,以此地做為中繼或避風港,補充裝備物資,繼之前往三明治群島(現今的夏威夷),將無須擔心燃料糧草不足的問題。
艦隊裡的老司機們大致看好箱館,是個未來大有前景/錢景的天然良港。此外,岸邊漁村的景觀,也給老司機們,留下與西班牙的小漁港頗為相似的印象。至於培里本人,也賦予了箱館「世界最美與最安全的海港」的評價。
培里也曾命其中一艘黑船前往噴火灣,對現今的室蘭港進行近海測量。灣岸巡禮之外,培里旅行團也向幕府與松前藩,提出市區觀光與血拚土產的要求。
現今函館市的最心臟的區域,即函館車站、巴士中心與函館朝市周邊,是遊客吃爆買爆,與人流群聚連結的重點地帶。話說,這是20世紀初,北海道鐵路線延長,與青函聯絡船開業之後,才逐漸發展起來的市中心。
photo via https://www.city.hakodate.hokkaido.jp/
至於黑船來訪的1854年,箱館的中心地,大約是路面電車線西側最末端的「大町」與「函館どつく」車站周邊。如今位於更高處坂道之上的高龍寺、淨玄寺、稱名寺與實行寺,當時都坐落於這一帶,也就是舊寺町區域。
培里一行十多人,箱館停留半個多月期間,上岸的活動範圍多在舊寺町周邊。
在松前藩吏的協助下,美軍為兩名病逝的水兵,找到身後的長眠之所。從高龍寺舊址,走上坂道(現在的魚見坂),抵達箱館西北端的山背泊(やませどまり),舉行了同袍的葬禮。當美軍與松前藩的送葬隊伍行進時,沒見過大批金髮外國人的當地住民,莫不引頸圍觀。
著名的寓華美籍傳教士與漢學家衛三畏(Samuel Wells Williams),也是培里此趟日本行的翻譯之一。停留期間,衛三畏經常由交情甚篤的軍官陪同,在水兵墓地的周邊散步。當時這附近還有各種松林、竹林等植被,衛三畏也注意到,沿岸豐富多樣的各種藻類,是住民重要的食材來源。
Samuel Wells Williams photo via Wikimedia Commons
隨著箱館成為國際港口,解決居留外國人的身後居所刻不容緩,至1870年代,遂正式規劃為外國人墓地區。
前述舊寺町地帶的幾座寺廟,以及位於現今元町的八幡社(後改稱函館八幡宮,1920年代遷宮至谷地頭現址),在黑船訪箱期間,也成為被觀光的對象。參訪這些寺社,並無多少拜觀朝聖的心態,而是為美國在此設立各種外事單位,物色暫時的住辦地點。
像是培里的攝影團隊,就曾下榻於實行寺內;其後美國派遣至箱館的貿易官員,也曾以淨玄寺作為暫時的宅邸;成為國際開港場之後,稱名寺曾一度租給英國作為領事館之用,高龍寺也寄宿過俄羅斯領事館成員。
隨同美軍到處參訪寺社的衛三畏,在自己的旅行記裡,曾讚嘆這些佛教寺院的雕刻、塑像與建物結構、裝飾的精美,而寺院境內的日式墓場,放置的長形物(可能是指卒塔婆),與祈福物品,則呈現一種奇異、怪誕的風貌,但他認為代表了當地人對宗教的熱情。
衛三畏的這些觀察,難免挾帶作為基督徒,對異教寺院建築風貌的誤讀,例如他就認為高龍寺之所以命名為「高龍」,可能是因為門廊的高處刻有雙龍的緣故。
最初,松前藩所從江戶方面獲悉培里的艦隊已經北上,為了避免美軍上陸之後,可能發生搶銀搶糧又覬覦女人美色的亂象,早已向住民下達,黑船停留期間,限制商家營業與婦孺外出,暫停寺社參詣、行事等禁令。
老美眼見門戶緊閉,街道人煙稀少,甚至婦孺絕跡,一整個感到黑人問號,漢文翻譯羅森甚至在《日本日記》中,寫下「婦女羞見外方人,深閨屋內,而不出頭露面」的敘述,後來美方才發現,原來這是松前藩為了維穩,刻意做出的安排。其實他們來此,並沒有想要攻擊人家村莊的意思。
不過,培里的兩位隨行翻譯,羅森與衛三畏,則同樣注意到箱館民風迥異於下田的一大亮點。羅森在遊記中,曾評價箱館是個「偏土僻壤」之地,而他對當地的衣冠與百姓,則有風俗尚正,富盛於下田的正面印象。衛三畏則更明確的指出,比起下田的百姓,男人總是赤身裸露,女人則衣著寬鬆,箱館的百姓衣著表現更為得體。
《培里提督日本遠征記》箱館中心地街景(現今姿見坂),The Biodiversity Heritage Library藏。
雖然對箱館迥異於下田的緯度與氣候非常有感,他們卻未意識到住民衣裝的包覆程度,也是因為此處的氣候使然,故不假思索的將衣著整齊,不隨便露出身體,視為民風端正的象徵。
由於採購受限,難以了解在地商貿物產情況,培里就向松前藩提出,應開放箱館商家與美軍部屬直接交易。只是,雙方才剛談好通貨的匯率,美軍就白目惹出了麻煩。他們擅自進入寺廟賭博;在商家拿了東西不付錢,或是不問價錢隨意付款,付錢的時候還用扔的;更擅自翻牆出入官舍;進入室內也不脫鞋子。凡此種種,對日方而言完全是嚴重迷惑的行為。
原本就對培里的部屬們在市街自由血拚有所顧忌,既然這群老美成了失格的旅人,松前藩遂向培里提出嚴正抗議,也有了禁止他們任意逛街購物的理由。基於不違反和親條約,松前藩改在沖之口,為他們特別設立一個臨時交易市集,既提供軍用的食品補給,也滿足個人的購物慾望。
一百多年前的箱館,對這群老美來說,究竟有多好買?根據《安政元年亜墨利加船箱館碇泊中御用記》裡的記載,這一組團客購買了大批衣服織物、筷子、便當箱、茶碗、漆器、煙管、菸草、硯墨、團扇、雨傘、剃刀、行李箱(柳行李)等,共計不下數十類手工製紀念品。
此外,從前述J.W. Spalding的《遠征記》中,也記載了美軍在考察港灣之際,自行撈捕了大量優質的鮭魚。不用改名,不用光顧壽司郎,北海道的鮭魚隨便撈就有,所以怎能放過。
photo by Cathy Tsai。非當事現撈鮭魚
看來,黑船旅行團的箱館18天初體驗,除了港灣考察,還兼爆買與海撈,並沒有讓這群團客失望而歸。幕末明治以降,外國人在北海道的旅行史,自此揭開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