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龜兔賽跑#從大學二一到司法官之路(下)

2021/04/08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我希望再給我一次機會,不管是自己還是身邊的人。
龜兔賽跑偷懶的兔子輸了,有沒有再一次比賽的機會?
大學畢業這時同期的高中大學同學們,有人在醫學院實習,有人成為補教業名師,有人到國外進攻碩博士學位。反觀曾經領先的我,現在比原地踏步還不如。我不敢去看那些翻開人生新的一頁的同學,不敢去打聽那些飛向美好未來的朋友,那只是讓我意識到自己的難堪。
接下來究竟該做什麼才好?我人生的方向該何去何從?
我就像在古戰場大戰後倖存的傷兵,在屍體堆中甦醒過來,發現自己仍然活著,身上插滿弓箭傷痕累累,掙扎著從血汙惡臭中站起來,才想到根本沒有考慮戰爭結束後的事情。返鄉之後才發現家中早已被戰火燒毀,家人不知去向,僅剩下滿滿的茫然。手中充滿銹斑與裂痕的斷刃是我僅存的全部。
曾經擅長但是也傷我很深的讀書及考試,是我最後的武器。即使大學五年荒唐不堪,但我除了讀書和考試,什麼也不會,那 是唯一的選擇。於是我決定再賭一次,參加司法特考,從最容易考取的書記官開始,既然要考試,就把終極目標定在司法官考試,或許有個遙遠又明確的目標,能讓我不再從人生道路迷失。
這次沒有原文書 ,不用管過去。只看將來的努力,將過去幽暗的生活斬斷吧...這一次,我不會睡著,我大聲告訴自己。
可是心理又有個聲音,我還的做得到嗎?以前我不是也說要振作嗎?
爸媽知道我要考書記官後,相當支持,可能是父親本身就是法警的緣故,也可能畢竟是自己的孩子,他們願意再給看起來浪子回頭的我一次機會。為了安撫心中的不安,我拿爸媽始我的錢去書局挑了看起來順眼的刑法和刑事訴訟法參考書,在等待當兵的期間開始自修。
每天早上9點去一中街附近的台中國立圖書館報到,讀到圖書館傍晚關門後,再去一中街的k書中心讀到晚上十點半,就像過去夜夜晚自習的高中生活。
日復一復,慢慢地我在圖書館自修室冷氣機的嗡嗡聲與報章雜誌的霉味中找回自己的歸宿。即是自修室的人來來去去,我的心底不時響起起周杰倫的安靜:
「只剩下鋼琴陪我彈了一夜,睡著的大提琴,靜靜的悄悄的。」
有天我在K書中心巧遇國中同學,當時東吳法律系的她正在準備律師考試。她得知我要轉換跑道時,又驚訝又開玩笑的跟我說:「不要來跟我們法律系的搶飯碗啦!」
她對我的印象還停留在國中時那個「很聰明」的冬雨,其實我很悲傷 ,心想:妳已經快到終點了,而我現在才開始站到起跑點。如果她知道我大學時都在做什麼,就會明白我是個真正的蠢蛋,那個「很聰明」的冬雨已經不在了。
又有天在圖書館巧遇國中時很照顧我的老師,他知道我學測考得不錯後來去讀清大,也是當時警告我不讀醫科是傻瓜的老師其中一位。他問我:畢業後怎麼沒去工作?也沒讀研究所?
我只能用生科在臺灣沒前途 ,所以我要轉換跑道,老師你當初真的是對的等理由來搪塞。我說不出口沒去工作又沒升學真正的理由是
肇因於大學的墮落,肇因於幼稚又任性的自己,生科是我的心虛的擋箭牌。
老師你的眼中看到的,是不是一個失意的騙子?
默默地過了三個月,入伍的日子即將來臨。沒有底子又沒有老師帶領的我,並不是真的很懂法律的書籍,也不是很明白法條的意思。在入伍的前一天,我忽然想到,如果能將法條做成小卡片,或許就能利用當兵的空閒,偷偷背法條,總之不懂先背起來再說,於是我熬夜將刑法法條抄到紙條上,在紙條用透明膠帶黏好防水,直到天亮,我做出幾十張小卡片,剛好可以全部放進褲子口袋。
入伍當天在台中火車站,爸媽和奶奶為我送行,臨別前奶奶還塞了一顆蘋果給我。到達高雄的左營海軍新訓中心已經是10點多了,一報到班長就叫我們把所有行李全部用宅配寄回家鄉,每個人都乖乖照做,我的宅配箱中,就空蕩蕩放著奶奶給我的那顆蘋果寄回去。而我把法條小卡偷偷藏在褲子口袋,心驚膽跳地深怕班長會發現,彷彿那些潦草字跡剪裁歪斜的小卡,是我世上最珍貴的寶藏,害怕有人會連同我的希望將之奪去。
幸好至始至終,班長都沒發現我的法條小卡。
十月的南部夜間依然悶熱,我隨身攜帶一兩張小卡,三不五時拿出來背誦,手掌的汗水浸濕了沒貼到膠帶的部分。新兵最討厭站夜哨的時刻,我反而喜歡,因為可以全心全意不受干擾地默默背誦:行為之處罰,以行為時之法律有明文規定者為限。拘束人身自由之保安處分…
我反覆記誦,然後反覆忘記。
下部隊到了海軍儀隊,儀隊是以槍法決定一切的地方,大部分的人都沒有讀過大學,我清華大學畢業的身分在這裡是個異類,反而變成被嘲諷的對象。
「大學生,很了不起嘛。」
「清大高材生,怎麼什麼都不會啊。」
「你是清大的? 槍法怎麼那麼爛?」
這些沒什麼邏輯的冷言冷語,是我當兵的日常生活。
當時洪仲丘事件還沒發生,儀隊的學長學弟制非常嚴重,學長可以任意體罰學弟,學弟看到學長就跟鬼一樣。更別說班長了,看到班長就要趕快換方向走,不然任何理由都可能被心情不好的班長電到飛天,甚至動手打人也不是新鮮事。菜兵的神經無時無刻需要保持緊繃,避免惹到學長,能放鬆的時刻就只有上廁所和睡覺。
我默默想著,我來到什麼鬼地方。
在儀隊大部分的時間,我努力鍛鍊體能和學習槍法,已經沒有心力體力再去記法條。即使放假,也想完全的打電玩放鬆,避免自己想起返回部隊的時刻。就這樣不看書之後,先前讀的法律書和條文,記憶逐漸模糊。
97年8月底從儀隊退伍,嚐過地獄的我,更加深一定要成功的決心。
家人看在我當兵前脫胎換股的行為支援我1萬,加上當兵存的2萬,我拿著這錢去補習班報名,從此正式開始我的國考之路。
導師問我要考什麼類科,是法律系的嗎?我說我的目標是司法官,但我想先考書記官。
「司法官?那個很難考喔,幾乎是法律系才能考上。就算是比較好考的書記官,非本科系的通常也要備考兩年左右喔。」導師露出不可置性的表情,委婉地跟我說。
「恩,我知道,我想試試看。」
剛開始補習的前一個月 ,我很害怕,很沒信心,害怕會不會又像大學一樣,都看不懂,然後開始墮落?害怕自己能不能堅持到底?
兔子很久沒跑,會不會忘記怎麼跑?會不會想起跌倒的恐懼?
我不明白自己到底讀的怎麼樣,單純的上課、複習、看書。直到後來,有次我偶然聽見同學們討論上課的內容,心中驚訝原來這些我以為理所當然的答案,別人不見得懂,我的天賦依然健在,被埋藏了好久,整整五六年,內心感覺很複雜。心想如果可以人生可以重來就好,回到我高中時選科系的時間點就好。
可是人生是沒有如果的,也沒有時光機,只能硬著啃著走下去。
那幾天我失眠了,在筆記本上寫下過去大學二一的事情,最後寫下這段文字:
「我覺得我現在就是那隻偷懶的兔子,在樹下渾渾噩噩做了五年的夢後醒來,發現烏龜已經到達終點了,如果沒有睡著的話 ,我一定還是領先在烏龜前面。只是沒有如果, 事實就是兔子輸了。悔恨和不甘心充斥在心中翻騰 ,原本我可以達到那些成就的,我很生氣,氣我自己,每到睡前夜闌人靜的時候,原本白天被各種吵雜繁多的事務掩蓋的聲音和想法,如同一條火蛇般悄悄低從心底深處鑽出來
然後化身為一條巨大的火龍在我腦海盤旋,將我吞噬...」
那時我喜歡上ptt的國考版,邊吃飯邊打著鍵盤,熱切地跟別人討論法律問題,發表自己的看法。有時知道明明是自己才是正確的,卻被對方一句:「你那間法律系?不是法律系喔,我XX法律系的拉,不懂法律就別再那邊講。」堵到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漸漸地隨著我的發文次數越來越多,對法律的理解越來越深刻,嘲笑我非本科系的不懂的人越來越少。每天都感覺自己成長了,知道更多了,還在補習班交到一個客家女友。
後來我考上書記官全國第三名 ,心中放下一塊大石,分發到台北高等行政法院,和客家女友分隔兩地。
第一次工作,我手頭當兵剩下的錢幾乎用光,跟爸媽借錢租在一棟違建頂樓加蓋的狹小破爛雅房,陳年的木頭腐爛味和灰塵充斥整個房間,牆壁佈滿壁癌,窗戶有很大的縫隙,可以聽見風聲呼呼響起,根本抵擋不住台北濕冷的冬天,頂樓還有兩個雅房,一間住三不五時會跑來跟人借錢的酒店少爺,一間住我永遠搞不懂裡面到底有幾人的越南人們。走廊上還堆滿雜物、廢棄電器、盆栽和不知道什麼年代的色情光碟。
報到的前一天,是十二月底,天氣很寒冷,我蓋著潮濕的棉被發抖,想起準備考試期間跟我朝夕相處的客家女友,覺得很孤獨和寂寞,我很想回台中,但我不能,我明白真正的挑戰才開始。
在發現書記官的卑微地位和工作繁忙,和體會職場爾虞我詐和暗箭傷人後,我發誓一定要在這個狹小破爛雅房完成我的夢想。
我先是文化大學教育推廣部修四學分,利用大學畢業修法律學分四學分就可以取得考司法官規定,平日下班去趕去修學分,假日一早再搭捷運去補習班補習,然後揹著滿天星斗回家。
日子就在上班、修學分、補習、看書中度過。期間我所有能考的國考我通通報名練習筆試,連研究所考試我都跑去練筆。
考上東吳法律研究所民商法組第三名時,我一度猶豫是不是要去就讀,於是在網路請教別人意見。有個網友跟我說,如果我有信心能邊工作邊讀研究所邊準備司法官,那我更應該直考司法官就好,有這樣的能力,司法官還怕不能上榜嗎?我認為他的話很有道理,就放棄就讀研究所。
準備考試的過程很辛苦,尤其未來繫於不確定的分數上,更容易加速消耗自己的精力,每當我疲倦時,就會回頭看看自己寫下的二一故事,大學時的那個活在黑暗角落中的自己,悔恨的火龍更是三不五時燃燒我的靈魂,讓我刺痛 ,成為我力量的來源,短暫的享樂只是幻影。如同線上遊戲般關機就等於不存在,只有人生online才是真實的。
現在被考試囚禁的痛苦,遠遠比不上被別人和自己放棄的椎心之痛。
考上書記官二年後,我終於考上司法官,還考上各種公職。得知上榜時,我很高興,又很恐懼,高興自己終於為大學的荒廢板回一城,再也不用在同學間躲躲藏藏,多年來的努力似乎就是為了這一刻的揚眉吐氣,恐懼現在成功的來臨,好像高中時考74級分時重演,爬上另一個更高的山峰,會不會只是為了摔下另一個更深的山谷?
現在,九年又過去了,我順利取得實任檢察官資格,並從檢察官離職,準備轉任律師,從新開始新的人生。那個大學的自己已經變成遙遠的記憶,過去沉淪的傷疤成為我現在的勳章。
如果可以穿越時光,對困在黑暗徬徨年輕的我說一句話,我想對他說:
「勇氣即是害怕、尷尬也要去做的決心和態度,那將是你一生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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