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災相關的一干人退下之後,清思殿中只剩下皇帝與鎮南王。皇帝先問了新上任的越州副指揮使夏秉興,之後從去年的旱災問到越橘,再問到地方盜匪之事,一件件細細問來,君臣二人就這麼談了小半個時辰公務。之後,李朝威冷不防地拋出一句話來:「你昨夜回京,想來是還沒去見過郭容海了?」
來了。
司徒仲林上前兩步,跪了下來。「臣此行匆忙,還請聖上恕罪。」
李朝威沒說話,只是慢慢地拿起手邊的茶盞。
近年來,南境三州的情勢逐漸穩定,朝中原本已有多人奏請皇帝召鎮南王回朝,只是一直擱置在那裡。此次鎮南王世子司徒弘殺傷右相郭容海,皇帝總算下旨,急召鎮南王回京,原因有二:一是要他回京,親向右相賠罪;二是要議處世子司徒弘這幾年來日益浮浪的惡行。誰知詔書才下,司徒弘便在大理寺牢中被人掐頸而亡,至今未能找出凶手。
因此,鎮南王這次回京,不但要追究世子的死因,還得處理另一件大事──立嗣。
當年司徒仲林以瀛州指揮使之身平定南境三州之亂,迎朝陽長公主李華彤為妻,封鎮南王。他與長公主育有兩個兒子,長子弘和么子廣。這兩個孩子一直沒去過南境,隨母在京居住,自幼出入宮闈,向所不禁。長公主亡故後,長公主的生母顏太妃向皇帝請求,以司徒仲林的寡母何善娘已來京由族兄司徒良奉養為由,再次將司徒家兄弟倆留在京中,沒有送到身在南境的父親身邊去。
司徒弘七歲便受封為世子,鎮南王的王位原本應由他承襲,如今身死,按禮應立行次的嫡子為世子。然而司徒廣志不在廟堂,五年前離家,在真武觀帶髮修行,做了半個道士。此事王府與宮中都知道,但對外秘而不宣,只稱二公子身體違和,在府中靜養。早先司徒弘還關押在大理寺之時,王府總管呂隆安曾數度派人去請司徒廣回來,但他毫不理睬,在長兄過世及大殮之日都不見蹤影,最後只得由司徒良出面主喪。
「阿廣還是沒回去?」李朝威開口問道。
「是。」
「你們父子倆難得見面,趁此機會,和他好好談談。」李朝威道:「若有打算帶他到南境去歷練一番,也無不可。」
「微臣和阿廣這孩子確實不親近。」司徒仲林道:「不知可否請聖上讓康王殿下去勸勸他?」
鎮南王之妻朝陽長公主的生母顏太妃是康王生母安淑妃的表姑,因為這一層關係,康王李崇嘉與司徒家這兩兄弟自幼往來密切,是以鎮南王有此請求。
「怎麼?」李朝威微微冷笑一聲。「你司徒家的『家務事』什麼時候開始需要『外人』插手了?」
司徒仲林聞言,當即跪伏,道:「聖上此言,臣惶恐。」
「你惶恐?」李朝威的聲音略略高起。「你司徒仲林的齊家之道、教子之方,別說這個朝廷,便是京師百姓,也有目共睹啊。」
司徒仲林沒有說話。
「朝陽過世之後,阿弘這孩子越來越不成話了,御史臺上諫的奏本可從來就沒少過。朕憐他年少失恃,你又長年在外,只請太妃和國子監的樊孝之多加關切,未曾嚴罰。」李朝威道:「回頭我讓陳三福把那些奏本給你送去吧,怕是有一整車了。」
「聖上體恤,微臣不勝感激。」
「你要崇嘉去勸廣兒,自己到康王府找他說去。今天找你來,是給你提個醒,朕已經失去了一個妹妹、一個外甥,剩下的這一個──」李朝威從奏章裡微微抬眼,兩道冷電般的目光直射過來。「要看你司徒仲林還有沒有把我李氏放在眼裡了。」
司徒仲林仍是沒有說話,低垂的頭掩去一絲嘲諷的笑。
廿多年前,他與眼前這個男人在這宮中初次見面。當時先帝崩逝,南境紛亂,剛剛即位的皇帝急著要用初及笄的妹妹攏絡手握軍權的瀛州指揮使,穩住南境,態度與今日截然不同。
不過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李朝威看了底下一言不發的男人一眼,之後叫道:「陳三福。」
內侍總管陳三福無聲無息地走了出來,躬身應道:「在。」
「鎮南王久未進宮,宮裡的路怕是認不得了,你帶他出朱雀門去吧。」
朱雀門?這可得送到宮外了。
陳三福不敢多言,躬身應諾,領著司徒仲林離了清思殿,又出了景陽門,正待往朱雀門的方向走,司徒仲林突然叫住了他:「陳公公。」
陳三福轉過頭來,道:「王爺?」
「今天朝參之後就一路折騰到現在,想必您也累了吧。」司徒仲林臉上的微笑從容自得,完全看不出方才在皇帝面前伏身請罪的卑屈姿態。「我這次從南境帶了幾車好酒,裡頭泡了上選藥材,對腿腳極有助益,回頭讓人給公公送些過來。」
「老奴在此先謝過王爺抬愛。」陳三福笑著行了個禮,沒有推卻。宮中內侍日常隨侍貴人,一天總得站上五六個時辰,這樣的藥酒是極受歡迎的。
「聖上的臉色看起來不大好。」司徒仲林轉過頭去,眺望著景陽門外的水池。「可有請太醫過來看看?」
「譚太醫昨天才到宮裡陪聖上下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