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筆專案進行到中後期,大富豪與學霸女王認為我應該聆聽更多親友溢美他們的觀點,讓日後面世的內容更有層次,安排我前往天篷社群的聚會場合,於是我在清一色貴婦的午茶沙龍裡遇見了拷問官夫人,當時她正在向同溫層抱怨:「小孩子在美國上大學,怎麼會這麼貴?常春藤真是吃定我們這些做父母的!」
進入此間以前,我已知親職教育話題是開啟家長話匣子的金鑰匙,尤其在把養兒育女視為「妻子/媳婦不可迴避的職責」的天篷社會,為了避免變成話題黑洞,我做了不少功課充實自己的天篷人語翻譯機,想理解拷問官夫人的話中話,必須先從常春藤(Ivy League)開始解說。
1933年10月14日,「常春藤大學」(Ivy colleges)一詞首次被印刷成鉛字刊載於報紙,這是美國知名的體育新聞編輯Stanley Woodward的傑作,他觀察到東岸新英格蘭地區的哈佛、耶魯、賓州、普林斯頓、哥倫比亞、康乃爾、布朗大學與達特茅斯學院這八間學校都有春季種植常春藤的傳統,或是相關的社團活動,因此用常春藤代稱大學生美式足球秋季聯賽的盛事。日後賽季中的競技項目逐年擴充,等到八校體育聯盟正式以常春藤之名成立,已經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的1954年。
依據
USNEWS網站的2021年最佳大學排名(Best College Ranking)榜單,普林斯頓、哈佛、哥倫比亞大學在美國三百八十八間大學中稱霸前三,其他五所盟校也都名列前二十強之內,各大學評鑑機構的排名方式有些不同,八間盟校的名次有所異動,但也相去不遠。此外,常春藤盟校大學部每年收到的入學申請書屢創新高,競爭激烈也令錄取率越來越低,這讓起源於體育聯盟的「常春藤」逐漸演變成美國一流大學的代名詞。
拜高踩低為人性,天篷社會的競賽項目與規模無極限,是因為他們的起點已經高過許多人生命的終點。
炫耀文:My kid and my money go to Ivy Colleges
八間常春藤盟校都是私立大學,除了特定科系如農學院享有政府補助,考量公共利益稍微降低學費,其他科系的大學生必須全額自費。依據2021年的公開資訊和新台幣兌換美元匯率,常春藤盟校每年的學費與學雜費落在53,890到64,380美元之間,折合新台幣約為150到180萬元左右,大一新鮮人依校規強制入住學校宿舍,住宿費落在14,970到17,820美元之間,折合新台幣約為42到50萬元,而且逐年調漲不手軟,至於學生個人的吃喝拉撒睡休閒娛樂各種開銷,就是另一個故事了。
拷問官夫人的話可以分幾個層次理解,她先昭告天下自己培育出錄取常春藤的優秀孩子,在天篷社會中,子女的成績成就攸關一位媽媽的社群位階,這意味她在這場聚會中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同時她的家族或夫家很富有,一個小孩在美國接受高等教育的可預期支出從新台幣650萬元起跳,即使她口頭上嚷著被常春藤洗劫一波,但這筆錢她想必會付到底。
話說在美國各知名大學的紀念品商店中,有一區專門設置給學生家長,販售上面寫著「我是本校學生的爸爸/媽媽/祖父母」英文字句附帶校徽的上衣,而這種只是最普通的設計,我曾在麻省理工學院的販賣部找到一款印上「MY KID and MY MONEY go to MIT」(我的孩子和我的錢都進了MIT)標語的T-shirt,讓家長把自嘲風格的炫耀文穿在身上。
綜合以上,即使拷問官夫人沒穿著炫耀文標語T-shirt逛大街,她的所言所行也是一樣的意思。
我的天篷人語翻譯機還在運轉中,拷問官夫人忽然轉向我,語速飛快地問道:「聽說你先生在讀常春藤的博士班,一年要付多少錢?」
學霸女王早已將我是什麼人、我為何而來昭告她的賓客,否則這場專屬於天篷貴婦的下午茶我是絕對不得其門而入的。拷問官夫人知道我是打工仔,社會階級在與會者中敬陪末座,所以不寒暄不問候,一開口就往錢與我的聯姻對象上盤查,就跟大富豪面試時,第一個問題從「你爸是誰」展開身家調查是同一回事。
看樣子,我必須再通過一輪資格測驗,拷問官夫人的時間寶貴,現場還有這麼多高階級的貴婦等著她去應酬,我必須在快問快答間獲得正面評價,以後才有資格跟她搭話。
天篷人都這麼勢利眼嗎?其實不管到哪個圈子此情此景都似曾相識。我採訪過的八大行業男女跨性別公關較勁的是「誰年輕、誰貌美、誰坐檯一晚賺到多少錢」,他們恥笑或排擠業績不好的同行是「顏值不高、身材不好、年紀不輕、手腕不行」,拜高踩低為人性,天篷社會的競賽項目與規模無極限,是因為他們的起點已經高過許多人生命的終點。
拷問官夫人的口氣禮貌成分稀薄,我很想反問她,生在自由民主的社會,她這麼堅持以後宮后妃的邏輯來待人接物,難道不累不彆扭嗎?不過被社會打磨了這些年,有些話不可以當面講出來的常識我還是有的,這番疑問就先擺在心裡。
更精確地說,我是來工作的,若我過不了這一關,未來在類似的場合也很難聊出什麼有營養的事物,精明的學霸女王也不會讓一個沒辦法為她爭氣的打工仔再到她的朋友面前丟人現眼,稿子寫不出案主想要的層次感,結案鐵定會結得很痛苦,無論如何,我都要端出世故大人的圓融模樣來應對。
這串落落長的念頭在眨眼之間轉過我的腦海,而拷問官夫人的眉頭已經擰起來了,顯然快要失去耐心,情急之下,我吐出兩個字:「免費。」
「為什麼會免費?」拷問官夫人逼近我,「你先生是美國公民嗎?有什麼特殊資格?之前在美國念大學?」
「我跟他都是台灣人,沒在美國念大學,也沒有任何特殊資格,會免費就是……申請獎學金啊。」目睹拷問官夫人咄咄逼人的模樣,我似乎不小心觸發了一個未知的戰場。
其實說全額獎學金等於免學費是過分簡化,申請到全額獎學金的研究生看似不用從自己的口袋中掏錢給大學,是因為獎學金中已預設了拿去抵扣學費的部分,剩下的用來支付研究生的房租與食衣住行。因為研究生付出腦力與勞力為指導教授做實驗、產出論文、投稿研討會,形同是教授的工作夥伴,這些學術貢獻、論文發表點數也會回饋給學校,在提升與維護大學排名上出一分力。
拷問官夫人再進一步,「為什麼你們可以拿到全額獎學金?!」
「博士班短的念四年半,長的要讀七、八年,如果沒有獎學金,全台灣大概只有某幾個人念得起吧。」我聳聳肩,勉力擠出笑容。
「你先生念什麼領域?大學一畢業就出國嗎?」拷問官夫人追問。
我的老天,她究竟想知道什麼?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