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可而止的設計——《塑思考》

2021/05/06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文/佐藤卓

自古以來,日本就有「適可而止」的說法。原本是訓示兒童不要過度,要懂得停手。不過,我倒是希望能放手讓兒童做到厭倦為止。然而,逐漸累積工作經驗之後,我慢慢理解這個說法的真正涵義。「適可而止」蘊含著在適當時機,懂得停手,不要過度。運用在設計上,就是「適可而止的設計」,聽起來這種設計似乎不太理想,如果想成「徹底設計、直到適可而止的水準」,或是「追求適可而止的設計」,印象就會有所不同。「適可而止」是在工作時,願意全力衝刺,但在還未衝到終點之前的適當時機,懂得停下腳步。
這種設計在完成之前,能夠產生「空白」,讓使用者根據自己的習慣得以使用地更長更久,就像是使用者能夠自己客製化。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價值觀,生活的行動模式也隨之不同。或許不少人在面對毫無「空白」、百分之百的事物時,會覺得有面高牆阻擋在面前,彷彿那些物品正在高傲地命令自己:「你就是得按照我的規矩來!」或是雖然物品看起來美觀,卻覺得一點也不實用。這些狀況的原因或許就是缺乏「空白」。製造業者或設計師容易將物品視為一件作品,不斷追求更高的完成度,所以找不到任何「空白」。可是,設計的價值不在於設計本身,而是經過設計之後的物品,在提供人使用時發揮效力。每個人都擁有不同的價值觀,設計應該適可而止,在適當的時機點停手,產生「空白」,才能連接每個人不同的價值觀,產生交流。
「適可而止」,雖然寓意模糊,卻含有設計應當注意的重要觀點。而且,日本自古流傳的日常生活用具當中,也隨處可見這種「適可而止」。
日本平面設計大師佐藤卓的四十年私筆記-臉譜出版《塑思考》
在人類日常生活當中,許多常見的道具,都是在自然無意識之下使用。重新觀察這些道具和人之間的關係,即可了解其中設計深具日本風格。首先來看看以使用者能力為前提而成立的物品,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吃飯時使用的「日式筷子」。兩根尖頭的細棒,不僅能夠夾起小小的飯粒、豆子,也能夾起大塊的馬鈴薯;這項再簡單不過的道具,還能撥散肉塊,插住柔軟食物,也能攪拌味增湯,更能夾起滑溜溜的海帶,或是用海苔包住白飯,送入口中,用途多樣。從小就累積無數使用經驗的我們,每天都在無意識之間使用兩根細棒。從筷子使用方式,可看到和西方刀叉完全不同的「關係性設計」。關於刀叉的發展進化,亨利.彼特羅斯基(Henry Petroski,一九四二~)在《利器》(The evolution of useful things)一書中提及刀叉共同進化的歷史過程,非常耐人尋味。為了方便握拿,現代刀叉的手握部分是鼓起的,這個鼓起的程度多半成為設計特徵。然而,筷子上沒有所謂的握拿部分,甚至沒有任何設計,告知手指應該如何擺放;意謂著這項物品沒有任何告知使用者「必須這樣使用」的設計,只是保持素材的原貌原形,彷彿擺出一副愛理不理的態度,「任君自由使用」。第一次見到筷子的外國人,想必不知所措吧。可是學會筷子用法之後,肯定能夠感受到沒有任何物品,能夠取代如此萬用的餐具吧。換句話說,簡單的兩根細棒,導引出人類原本具有的能力,產生人類的行為。日本人並未對筷子追求更為進化的方便性,所以沒有西方刀叉式的進化。日式筷子,不同於中國、韓國的平頭筷,從未使用過金屬,主要使用木頭或竹子,只有巧妙地進化改為尖頭,以便因應更細微的動作,並運用漆藝和材質等傳統工藝裝飾表面。在極為一般的日常生活當中,就可發現適可而止卻經過徹底鑽研的日本精神。
用餐的道具,隨著食物和人類之間的關係不斷進化,因此了解各個國家和地區的整體飲食文化,有其必要。不過,現在食品的流通越來越方便,人們更容易取得世界各地的食物。不過,日式筷子仍是日式筷子,再加上日式料理席捲全球,能夠靈活使用筷子的海外人士越來越多,值得我們多加關注。我不時聽到一些言論,表示日本的設計就像是南美的加拉巴哥群島,島上生物只限定在島內進化,從不外移,呈現加拉巴哥化現象,應該更向海外推進。這是毫無道理的錯誤想法。其實日本早已擁有無數傲視世界的設計,例如發明者不詳的筷子,而不是那些浮誇渲染某位大師設計的物品。
還有一件絕不能忘的物品「包巾」。包巾的包覆方式數十多種,能夠因應任何需要包覆的對象物品,不需使用時則可摺疊收納。換句話說,包巾一直保持著隨時能自由變化的狀態,不曾更進一步地設計,始終維持原形,不曾刻意縫製成袋狀,或加上把手。如果說人類真的只是追求便利至上,包巾或許早就消失淘汰了。可是,一塊「包巾」保留了許多「空白」,激發出人類的「思考」力或「適應」力,在這個所有事物都能宅配的時代,一塊簡單的布仍然繼續存在,實在值得深思。包巾也是不過度、適可而止設計的典型。而且,無需我多做說明,因為是一塊正方形的布,能在這塊「包巾」上進行的平面設計,有著無限的可能性。現在,為了追求更高的便利性,總是根據不同場合,打造出不同型態的物品。但是,一塊不方便的布,在適可而止的時機點停手,不再設計,反而成為擁有無限表現可能的畫布。回想以前的生活,平常不用時能夠摺疊收納,需要使用時再展開,擺在所需之處,成為隔間板的「屏風」,也和「筷子」、「包巾」同樣具有適可而止的空白。今後,相信可從日常生活文化史當中,挖掘出更多值得重生的道具。
思考設計時,必須思考人類的富足究竟是什麼?回顧二十世紀後半,生活道具就像是一件件的裝置作品,相互爭奇鬥艷。進入二十一世紀,設計是否仍要繼續製作裝置作品呢?環顧日常周遭,類似筷子、包巾、屏風般的優異物件,藏身各處,隨著日本人的行為模式留存至今。這些物件正是「追求適可而止」的最佳展現。現在或許正是時候,重新審視這些造成人類不再用心、不再運用身體四肢、過度且錯誤的方便性,回頭找尋適可而止的程度。這種態度,甚至密切關聯到資源、能源、以致國家文化價值。
過於方便,造成人類不再用心、不再運用身體四肢,結果真的是協助人類邁向富足嗎?自古常說的「適可而止」、「恰到好處」等詞語,才真切傳達出身為日本人絕不可忘的珍貴感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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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開地面,是永恆的現代性,理當有文學來捕捉人類心靈最躍動的一面。 --詹偉雄×臉譜出版 山岳文學書系 me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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