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我們的旅程是從海開始的,一個黏稠的起始。
烏戎庫隆國家公園(Ujung Kulon),為印尼第一座國家公園,也是世界自然遺產之一,如同它的名字,在印尼語中是最西邊之意,位於印尼爪哇島最西端,是個朝向巽他海峽(Sunda Strait)突出的陸地─烏戎庫隆半島。昨晚接待我們的管理員說,國家公園從1991年劃設之初,附近總共有十八個村落,皆非常的貧困;創建國家公園後,居民們必須離開雨林,包括從小在森林長大的管理員自身,人們遷離,留下瀕危的爪哇犀牛(Rhinoceros sondaicus)與半島上的其他野生動物們。如果從地圖上仔細一瞧,Ujung Kulon就像一個爪哇島上突出的犀牛角,如同與世隔絕的犀牛之島。
被迫離開故土,究竟是什麼樣的感受?
印度洋的風使勁地吹,大浪猛烈的席捲上岸,異鄉的遊子啊!即使早已習慣流浪,畢竟還是有故鄉的,以故土的觀點來堆疊新事物的認知,最正常不過的事,朋友H說:「你不覺得這裡跟台灣的海邊很相似嗎?」確實,有東北角的既視感,一種太平洋的氣味,只不過我感覺這裡黏膩了些。
沿著沙岸走了大約十至二十公里,海風吹拂,細沙飄向遠處,經過列隊而行的我們,在有嚮導的那個遠方聚集,流線型的匯聚,然後再度散開。抵達林投樹下的紮營地點時,只不過中午十二點左右。
嚮導指著堅硬充滿棘刺的林投中不自然的道路痕跡,用印尼語混合著英文說了一連串的話,我的耳朵瞬間將聲音聚焦在「Rhino」這個單詞上。「所以這是犀牛走出來的?」我們滿懷著疑惑問道,而嚮導則是點頭,一臉興奮的神情,而後指著龐大的三指凹痕,想來是爪哇犀牛的腳印。「犀牛從頭到尾有三公尺之長,跨步的距離大約為一米」,他用英文邊說一邊比手畫腳了一番。
若是跟著這線索,仔細觀望,掌痕沿著林投叢林被撞出的凹口,一路落印在泥濘上,行經彎彎曲曲的草澤,最後結束在一池淡海水交界的小湖邊。原來不僅僅是森林,犀牛也會出沒在海口附近。我們嘗試著想要追尋林投中的道路,看看是否能發掘點甚麼新的線索,可惜林投太過茂密,過於強韌且充滿硬刺,人類沒有如同爪哇犀牛般的鎧甲,硬闖肯定是遍體鱗傷,失望之餘只能作罷。
我們有一整個下午直到沒有任何光線的時間可以打發,想著利用點時間去小湖洗個臉。湖邊有幾隻白領翡翠(Todiramphus chloris)點綴在遠處的枯枝上,紫鷺(Ardea purpurea)則是悠閒的站立著覓食,正想著海邊好像也沒什麼驚豔的物種,就聽到嚮導大聲喊道:「eagles!」根據嚮導手指的方向延伸,從遠方的山稜邊出現了三隻猛禽,轉瞬間飛經我們的上空,隨著日落前有些昏暗的光線,白腹海鵰(Haliaeetus ichthyaetus)悠悠的翱翔在天邊,那是一種面部至腹部白淨的不像話,羽翼則是黑白相間的猛禽,樸實但卻驚豔的身影過後,幾乎沒有其他物種出現了。
吃過簡單的晚飯後,黑夜已然到來,映著海平面上燈火通明的漁船以及南半球引路的南十字星沉沉睡去,爪哇犀牛用牠與生俱來堅硬的身軀,硬是闖進了夢中潮濕的雨林裡,而在二十世紀末的一聲巨大槍響後,他們如煙消散,成為旅人真實的夢。
事實上,爪哇犀牛還有兩個亞種,印度與越南亞種,印度亞種在二十世紀時早已滅絕,2010年,最後一隻越南亞種的爪哇犀牛,魂斷於盜獵者的槍下,至此之後,爪哇犀牛僅剩下印尼爪哇Ujung Kulon中五十幾隻的族群了。
恩。逐夢的旅人。真實的夢。
在海濱與進入雨林的交界地帶,草原上的灌木叢旁,再次,嚮導指著其中幾根明顯有磨損的枝條,「犀牛吃的?」嚮導微笑著點頭。我們沿路跟著犀牛的蹤跡進入雨林,很明顯的這些足跡與泥濘已經乾的徹底,時間彷彿停止在犀牛造訪的那一刻,犀牛緩緩走過潮濕的土壤,而我們與犀牛在時間上悄悄地擦肩而過。
沒入雨林後,我們依舊循著爪哇犀牛的遺痕前進,除了足印與巨大充滿草籽嫩莖的排遺外,我們仍然一無所獲,只得將夢境擴大了,我心裡想著。
有關於犀鳥的夢。
據說第一次耳聞犀鳥鳴叫的人不會形容這類的物種是在鳴唱,這個巨大的鳥類會發出一種宛若鴉科鳥類的聲響,但是比起鴉科更圓滑多變些,且我認為聲音的末端會有種空靈的感觸,那是一種深邃的彷彿能跌進靈魂之鄉的鳴聲,我覺得我的靈魂正被用力碰撞。
「轟轟轟,轟轟轟!」樹林間突然冒出轟動的聲響,緊接著,龐然大物若隱若現在森林樹冠中那個有光點的所在。這夢境顯然寫實許多。朋友F此時別過頭來說:「我第一次聽到犀鳥拍翅的聲音時,以為有誰在森林中用鋸子伐木。」有人說,這正是犀鳥振翅時,羽管滑過空氣產生的巨大、低沉且緩慢的鳴音。
但是犀鳥經過上空時,並非每次都有驚人之舉,有時會無聲的像是夜晚的貓頭鷹巧妙的飛行。即使如此,我仍然認為這樣的聲音是極富優雅的,他們緩慢沉著的在森林的最頂層鋪設一條條平直的航道。
一條條犀鳥編織而形成的緊密網絡。
犀鳥喜歡站立在雨林裡高聳直立的樹幹上,不知為何在尚未看過犀鳥前,我就已經有了這樣的想像,現在可以證明事實也確實如此。他們是雨林的播種者,他們喜歡啄食水果,特別是那些熱帶多樣富含水與糖分的榕果,犀鳥體型龐大,因此需要非常大的生活領域,最大型的犀鳥,領域範圍超過方圓七平方公里,有些犀鳥則是沒有固定領域,就是飛行長距離去尋找榕果食用,且他們比起其他食果性的鳥類能更快消化果實,因此他們能將種子帶到遙遠的彼方,使雨林的樹木們得以擴散、萌芽然後茁壯成林,這也將造福其他鳥類和哺乳動物們,如擬啄木鳥和紅毛猩猩等。
進入森林後,幾乎隨時都會有犀鳥飛經上空,於是我們的上空有了許多優雅交叉的公路,若是剛好有開闊的地方可以好好地尋找犀鳥站立的枝頭,通常都會是高達六十至八十米高聳入雲的巨木,就像是在守護著森林網絡似的,他們時常側著身子,用一邊的眼睛張著大嘴,頂著他們各形各色的冠,毫無保留的觀望你。
請別問我怎麼會知道自己正被凝視,此刻,如果可以,僅需要仔細地用力地用盡可能的方式抬頭,認真地望進他們深邃清亮的眼眸裡,你將會看到整座森林的倒影,那座一切環環相扣,擁有犀鳥編織而成的黏稠雨林。
花冠皺盔犀鳥 (wreathed hornbill)
在亞洲的熱帶雨林中,我們現在所位於的印尼幾乎喪失了原本森林面積的一半左右,雨林消失,意味著犀鳥賴以維生的果樹們也將消散,仰賴果樹的物種也將面臨威脅,整個雨林的景色也許會產生變化吧?犀鳥們最終也會被迫離開故土嗎?那他們會前往何方呢?他們會想念故鄉嗎?但是,這麼說來實在太過矯情,不知道這樣的擬人化是否可以作為假想自己成為一隻犀鳥的練習。
當然我也無法準確的說出如果犀鳥全然消失後,這世界到底會有什麼樣的變化,因為犀鳥尚未消失,牠們還在那裡,也只有在一個物種真正消逝後,人們才能精準的記述這些已然消逝的物事究竟會為這世上帶來什麼。
雨林中的營地,每日都會從此出發尋找爪哇犀牛及其他野生動物
「我們一直希望能將人帶回森林,讓居民參與保護區的規劃與環境教育訓練。」我想起那天晚上接待我們的管理員,在訴說了那麼多國家公園成立故事後的最後一句話。
人們離開土地,同時也遠離了他們對於森林的想像與認知,在經過幾個世代之後的將來,人們還能記住森林的故事嗎?那個有神祕爪哇犀牛和犀鳥編織的網絡所在之處,那處擁有白腹海鵰翱翔的山巔,以及白領翡翠和紫鷺悠閒覓食的小湖。
保護區應當是保育最後的手段吧?
此刻,爪哇犀牛的腳印再次出現在森林中的小溪邊,我們沿著野溪往上游走去,犀鳥飛行經過我們的頭頂,停在前方不遠的樹梢上,是兩隻花冠皺盔犀鳥(Rhyticeros undulatus)。
這次,牠們的飛行悄然無聲。
本篇為2018年7月踏上印尼爪哇島,尋找瀕危物種——爪哇犀牛的日記。最近實在是太想念待在雨林的時光,因此翻開日記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