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方飄蕩濃濃的黑煙,割稻機的柴油味以及田邊拜土地公的金紙燃灰瀰漫在空氣中。
2022年6月2日清晨是霧峰農會第一期稻作收割的割稻季。農會黃理事和產銷班班長則是東奔西跑,幫忙監督各田區收割情況。忙碌之餘,黃理事也不忘抬頭看棲架。
「你看……黑翅鳶!今天好早出現!這是割稻第一天的好兆頭!」黃理事一邊拿著相機拍照,一臉高興地對我說。
何止是黑翅鳶,割稻時整片田區都很熱鬧。成群黃頭鷺、白尾八哥和麻雀尾隨在割稻機後,幾隻大卷尾在空中飛舞「劫持」小蟲。站在田邊的我感覺皮膚騷癢,據說是飄在空中肉眼看不清的稻穗毛、細碎稻榖或是被割稻機翻起的小生物們、土壤物質等造成的。
有機田區(包含有機轉型期田區)將近七十甲,要先收割有機田,不能與慣行農田混收。收割有機田區大約費時一天半,如果要收割包含慣行施作的全部區域,大約要三個工作天。不過,這麼多的有機米可以賣到哪呢?
霧峰農會在2019年將有機益全香米命名為「黑翅鳶米」,根據當時產品發表的新聞稿顯示,農會希望能尋找企業認購,並藉此創造更多通路,目標是增加有機契作面積至百甲地,這個目標確實也在2022年底達成。
農會推出「黑翅鳶米」、「黑翅鳶麵」,以及兩個組合出售的「黑翅鳶禮盒」。與此同時,全聯也使用黑翅鳶米推出「生態霧峰香米飯」。這些農產品是以生態商品為定位出售的。
其實大部分販售到量販店、零售商店,或是農會賣場等大型通路的農產品,由於無法直接面對消費者,在闡述產品理念時,多會直接放上象徵意義的圖像,例如黑翅鳶米封面的黑翅鳶及棲架,如果上網搜尋農會商城,甚至會發現產品介紹有極為詳細的棲架架設緣起、黑翅鳶與田間其他鳥類的故事,強調「黑翅鳶與人共存互助」的農法形式。
不過,用黑翅鳶這個品牌包裝販售出去的米可能不到1甲地註 ,一包米一公斤,換算下來,大約是五千包米和麵的量。(註:1甲地為2022年6月的訪談資料,現在數據可能不盡相同。)
既然霧峰農會的目標是百甲有機田,那麼剩下的99甲地的米該何去何從呢?
除了企業認養田的產品出路外,剩下的米有部分轉變成別的商品,例如以黑翅鳶米為原料釀製而成的無酒精「糀穗甘酒」,或是其他酒類產品,但並非使用黑翅鳶這個生態品牌來販售。
大部分米的流向,幾乎都不是一包包販售至個體家戶,而是面對大消費戶的外食族,也就是餐廳、學校和各機關的團膳之用。
由於現行大部分的餐廳都沒有使用有機米的習慣,「所以霧峰農會他們其實真的非常敢衝,這是非常高風險的事情,這些東西,它可能最後不是用有機的牌子賣掉的。」這是長期陪伴霧峰農友的生態研究者林惠珊一直以來的想法。
不過,2019年5月30日開始實行的《有機農業促進法》,以及2022年4月19日三讀通過的《食農教育法》則開啟了新的契機。由於兩者都強調推廣各級學校、政府單位、軍隊等機關團體優先採購在地農產品,並輔導食品餐飲業者優先供應在地食材,藉此也將有機米在團膳上的通路打開。
2022年7月開始,第二期稻播種時期,配合台中市農業局的推廣,霧峰農會辦了多場「台中市有機米供應校園午餐使用計畫」,跟霧峰附近的小學合作,帶學生來稻田區播種體驗,辦理多場食農教育課程。
霧峰農會是以團體戰的形式,農會與農友契作,透過農會統一處理產品定位與價值創造,因此與霧峰農會合作的農友不太需要煩惱後端產品行銷的事。
相對而言,田地面積小、自行創立品牌的小農面對消費者的機會很多,通常透過粉絲專業的經營、各學校的食農教育,或是在市集擺攤之中,直接面對消費者來傳遞務農的生態理念。
2022年9月17日,為了參加迷你棲架DIY活動,我來到新竹的小農市集,坐在攤位裡跟王先生閒聊。市集不大,有12個攤位。王先生的攤位產品十分多樣,有蒜香花生、芝麻油、花生油、鹽麴、糙米麩、白米、糙米、蘆筍、甘蔗汁,聽王先生說我來之前金針花乾就已經賣完了。
中午十二點半,原本預計20人的棲架DIY活動,只勉強湊出10人,而且大部分都是現場來擺攤的農友們。儘管如此,王先生還是開始了活動。
棲架DIY並不是真的要製作放置在田間高六米的棲架,而是用竹筷製作迷你棲架,最初是設計給小朋友的體驗型教案。
現場夥伴一邊用花剪剪開竹筷,王先生一邊拿著展示用的棲架一邊說起他與黑翅鳶的相遇。決定要返鄉務農之後,王先生經常熬夜查資料,想著既然都要繼承家中土地務農,他希望用永續的方式進行。結果某日在網頁搜尋,發現猛禽棲架這種生物防治做法,他便決定動手試試。
他偶爾在棲架正下方發現麻雀骨骼,羽毛散落在旁,也常看到老鼠頭部出現,身體消失。
鄰居有時候會跟他說他田裡的竹竿上有「鴿子」,王先生笑著說:「不會認鳥的通常也不會想到是猛禽,黑翅鳶這麼小隻,但那時候我就知道我成功了!」
雖然為了活動順利進行,大部分參加的都是今天來市集擺攤的農友,但即使標榜在地生產消費、使用有機、自然農法耕作,但其實從活動交流現場來看,市集裡的農友大部分注重的還是無農藥的食品安全理念,聚焦在田間生物觀察上的還是少數,無形中也為生態農業創造了市場區隔。
在販售這些商品的過程中,王先生時常和客人聊起他的務農理念:並不是每種作物和品種都適合有機/友善/自然的農法種植,這些都需要耐心的試驗,例如稻米通常是這之中技術相對成熟的,但每個地方適合種植的品種不同,何況還要挑出可以在有機農法下量產、好吃又平易近人的米種。
因此他並不排斥慣行農法,只要能注意安全用藥,適地適種都是好的方法。
「與其抨擊農民使用慣行農法,不如推動永續農業,要先保留土地,才有機會留住多樣的生態與生物。」他認為真正應該反省的是快速累積財富、只專注最大產量的精緻農業作法,「這樣的生活方式真的能永續嗎?」
對許多農友來說,棲架只是田間多樣農法和試驗的其中一小部分,在商品包裝或攤位布置上不見得都會使用棲架或猛禽當象徵,不過棲架卻內化在農友們的日常生活之中,成為推廣理念上,一個新的生活理念象徵與符號——農田裡不只有人和能賺錢的作物,還有「牠們」。
2022年11月15日下午,我來到台南參加某所國小的食農教育活動。教室左方放了一根矮小的棲架,上面有紅外線自動相機,以及一隻照片打印出來的黑翅鳶。桌子前方也貼了三隻猛禽照片,褐鷹鴞、領角鴞和黑翅鳶,都是棲架上出現過的猛禽。講台右方放了一個彩繪貓頭鷹巢箱,上頭則放了火龍果和鳳梨的模型。
講師請小朋友和志工們清出一個空間,將小朋友分成兩隊,並拿出電動遙控老鼠和夾子。兩隊人馬,代表老鼠方的小朋友要負責遙控老鼠,讓老鷹方,手拿夾子的小朋友不要捕食(夾)到老鼠。
有的小朋友很機靈,遙控的老鼠到處找人多的地方鑽,讓夾子夾不到牠;但也有還不太習慣遙控的小朋友,一下就被夾到了。
活動的第二階段,講師則拿出一隻特製的老鼠,推派一位小朋友上來遙控這隻老鼠。不到一分鐘的時間,那隻老鼠馬上被夾子夾到。被推派的小朋友皺眉表示他的不滿:「這隻不太會動!」
講師馬上問:「那剛剛其他的好抓嗎?」
「不好抓!」小朋友馬上舉手說他剛剛好不容易夾到,卻馬上掉在地上。
講師說如果是真的老鼠,牠們還會躲在葉子下、土裡、建築物縫隙、桌子、椅子、水溝內。他指著剛剛這隻容易被抓的老鼠,揭曉為何這隻老鼠容易被抓到的原因:「因為這隻吃到老鼠藥,所以動不了。老鷹如果吃到很多生病的老鼠會怎麼樣呢?」
「會死掉!」小朋友馬上回答。
這場活動是從多種生物本身的特性(牙齒、嘴喙構造)與功能開始介紹,不論是人吃農田裡種出來的食物、老鼠吃作物,還是猛禽抓老鼠,進一步讓小朋友體會為了生存,都必須進食,不同生物因為本身構造不同,在環境中覓食型態不同,生態功能上也就不盡相同。
而人與其他動物的「覓食場」是重疊的,我們共用同一個產地/餐桌,人與非人共同建構生態食物鏈。這裡的人不只是農民,也包含遠方的消費者。
猛禽的覓食能力受到許多因素影響,包含自身覓食能力技巧、田裡的遮蔽程度、老鼠的躲藏逃跑能力等,猛禽補鼠並沒有這麼容易。也確實有受訪農友向我表示看過黑翅鳶捕鼠,結果撲個空的場景。
請猛禽來補鼠這種生物防治模式,事實上並不會,也不可能將田裡所有老鼠抓光。
因此,這裡的共存理念並非是指沒有任何死亡的共存,而是指一種不用這麼激進的方法(例如快速短期有效的滅鼠藥),試著與非人(田間作物、科技物、生物等)互動後,彈性調整農法的動態過程,彼此共同追求族群存續的方法,不只是人和身為幫手的猛禽,還有造成農友困擾的老鼠。
「我們不是在做食農教育,我們做的是『生態』食農教育!」這是我訪談的其中一位農友特別對我強調的話。
在農業現場,即使依然必須考量經濟成效,但當農友們/消費者們願意將田裡一部份的空間,讓給「牠們」一同共用餐桌,願意放棄部分的作物收成給田間生物時,猛禽棲架就在這個過程中,從土地上悄悄鑽出一個孔隙,鬆動了原本「最大產量化」的農業中心思想,從中長出了名為「生態農業」的新生活方式,它以多元的形式和價值出現,並且持續成長。
(全系列完結,感謝支持!!)
本文於2023/12/25刊登於野灣保育專欄:請猛禽來捕鼠|Ep.4 人與非人,共用同一張餐桌
此文也是我論文的一小小部分XD 感謝野灣邀稿,感謝帶領我進入田野的屏科大鳥類生態研究室的各位,也感謝讓我在田裡跑跳,包容我問一堆問題的農友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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