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閱讀尼采《悲劇的誕生》,接觸到思想家對信仰的反思。無意間與韓國導演李滄東2007年的作品《密陽》,共震出一些神奇的想法。
藉著近年韓國電影的熱潮,想私心帶大家一同回顧同樣身為韓國名導的李滄東早年拍攝的電影《密陽》。為什麼選《密陽》這部電影呢?在這個時刻回頭看這部舊作的意義何在?
在尼采的眼中,信仰與生命密不可分,但信仰卻不往往以凌駕其上的方式存在遙不可及的地方。他認為某種消極的信仰使人頹喪,某些積極的信仰使人充盈。而這在這個諸神已死的年代,除了爭名逐利以外,我們都以為自己沒有信仰了。然而有沒有可能,我們的信仰除卻神的樣貌,不知不覺以別的姿態成為人們的依歸?
這些信仰是使人頹喪還是使人充盈?在眾人迷信數字、迷信正能量、信仰「大眾」的時代,我想回頭重看這部電影,藉此理解現代世界的信仰與生活。
|秘密與陽光
《密陽》圍繞著抑鬱的氣氛,其實並不是一部容易入口的電影。其內容也完全違反主流電影的套路,因此不會有我們習以為常的三幕劇情推動。但觀看這樣的電影就像感受照片一樣,需要凝視與腦補。
我們可以藉由對《密陽》這個片名探討,在導演的敘事脈絡之下,試著感受他之何以如此創造影像,何以用這樣的眼光看待世界。
「密陽」除了是主角李信愛與俊即將搬去的地名外,對女主角也意味著「秘密的陽光」。而女主角口中道出的「秘密」與「陽光」兩個詞彙,其實正暗喻了整部電影的核心母題。
|兩次信仰,與兩次背叛
在李滄東的敘事脈絡中,我們可以簡單將李信愛的生命分成兩次的信仰,與兩次的背叛。首先從第一次的信仰,也就是信愛的亡夫談起。
在電影中段,信愛進入教會之前,其實還有著一個不為人知的信仰,也就是她死去的丈夫。在開頭幾場戲中可以看到,出於旁人無法理解的執著,信愛義無反顧的遵循丈夫生前所說的話,執意離開首爾,去追求他嚮往的故土(密陽)。
雖然電影沒有明確解釋信愛的意圖,但不難想像,丈夫的死亡創傷是她無法處理的生命課題。在極端痛苦的狀態下,信愛將這個她唯一擁有過的生活重心:丈夫,轉化為某種皈依的象徵。
雖然她的丈夫並不是什麼高貴的聖人,甚至可能並不愛她。但透過對死去丈夫無條件的信仰,她得以為沒有意義的生活找到目標。即使丈夫曾經背叛過她,她仍然選擇相信已經無法驗證的愛情。⠀⠀
後來,李信愛在密陽喪子,失去了一切生活的重心。
她沒想過這個「聖地」密陽,竟奪走她的孩子。信愛對亡夫的信仰隨著喪親而崩解,落入一片虛無。而她也開始尋找能夠讓她逃避痛苦的事物,避免自己的生命落入毫無意義的虛無混沌。⠀⠀
在找到教會(第二次信仰)的救贖之前,她先是在藥局與教徒金理事碰撞了一場關於信念的辯駁。
信愛認為,要相信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是非常可笑的事情。陽光就是陽光,從來就不是上帝的旨意。然而金理事卻強調,有一個看不見的世界,那裡存在著愛與包容,理解與和平。
信愛起初不信,但這個她所賴以生存的、什麼都看得一清二楚的世界,卻令她痛苦萬分。這個無端端奪走她一切的現實,逼得她進行了所謂「思想的跳躍」,進入了基督教的世界。而她也在那裡找到了平靜。
然而,其實信仰宗教抑或是不信,並不是導演李滄東想表述的重點。
為什麼信愛將不愛她的丈夫視為信仰呢?雖然電影並沒有非常明白的指涉,但信愛的生命好像有著一種慣性,藉由寄託於某種信仰,並抓住其光明面,以擺脫她在實際生活中所感受到的苦痛。在這樣的行為模式中,信仰的美好成為寄託,隨之而來的苦痛被掩蓋,信仰於是成為逃避的工具,失去它所理當擁有的神聖性與意義。
於是信愛藉著義無反顧地相信丈夫的好,來擺脫他的不忠與失去丈夫後了無意義的生命。藉著信仰丈夫說過的隻字片語,重新啟動自己的人生,來到密陽。
而接續前述的脈絡,於是便不難理解,信愛第二次信仰的崩潰勢所難免。
|物質上,與精神上的遷徙
信神,是為了逃開生命中所有的苦痛和懼怕,是為了重新啟動生活,而不是真的愛神,愛她的鄰人。在神的世界中,信愛找到她所渴望的和平。她離開了眼前悲傷的生活,走向那個看不見的精神世界。但這個平靜,卻被同樣賜與她平靜的神給背叛了。
選擇到監獄去寬恕殺子犯人的信愛,發現殺人犯也信了主,而且他早就已經被主給寬恕了。然而主憑什麼原諒他?如果主已經原諒了,那信愛的寬恕還有重量嗎?假如信愛的寬恕沒有力量,那信愛的恨是否也同樣無用?
她所經歷的一切苦痛,都消解在神的庇護中,完全觸及不了那個憎恨的對象。她的傷痛在神的愛之中變得無比輕盈,喪失所有沈重的意義。於是她徹底崩潰了。
在第二次被信仰背叛後,信愛再也找不到好好的活著的理由了。
從首爾逃到密陽,物質維度上的遷徙拯救不了她;從現世逃到神的懷抱,精神維度上的遷徙仍然救不了她。信愛於是開始了一連串的瀆神行為。這樣的反動並不只是針對基督教的天主,同時也針對她曾經信仰的丈夫。
於是乎,在電影後半出現的許多個信愛仰望天空,控訴著苦痛的鏡頭,其對象便是那個在不同階段的生命中,不斷拯救她又拋棄她、看顧她又凌遲她的神祇。
文章至此,我們終於可以揭開片名「秘密的陽光」的神秘隱喻。對信愛來說(也同時對導演李滄東的符號安排來說),「秘密」指的就是信愛慣性盼望的那個「看不見的世界」。
在那個世界裡,她總是能逃離現世的一切追討。此處指的不只是基督教的神的世界,同時也是信愛一慣逃逸的,寄託的那另一個沒有苦痛的地方。而「陽光」帶著宗教性的隱喻,指涉的則是救贖。是信愛的亡夫,亦是基督教的神祇。
「在另一個世界獲得救贖」《密陽》的片名於是有此一解。
|導演眼中的世界
然而「在另一個世界獲得救贖」不只作為片名,也拋出了電影《密陽》的反問:在另一個世界,真能獲得救贖嗎?如果真的可以,為什麼信愛又會如此悲傷呢?李滄東導演在這部電影中銳利的詰問,巧妙的與我所看見的尼采不謀而合。
電影的開頭,是一顆以兒子俊的視角,仰望天空的主觀長鏡頭。這樣的仰望與後來的故事互相對照,我們暫且理解為對陽光(救贖)的探詢。
李滄東經由信愛不斷的信仰與被拋,質問那個輕盈的世界是否有存在的可能。是否有一種救贖,能夠因為「信」,就告別恐懼、苦痛,只剩下愉悅與幸福的狀態。
他甚至更原始的向源頭質問「救贖」為何?「另一個世界」即使存在,那個世界的樣貌為何?
而電影的結尾,則是一顆俯瞰陽光灑落地面,照映在泥巴地的長鏡頭。
這個畫面將前述所做出的詰問,隱晦的藉由我們本身所熟知的意象象徵出來。天空隱喻輕盈、光明、美、愉悅的彼方;泥巴地象徵我們所存在的塵世,沈重、平凡、踏實。
電影的結尾將視角拉回我們所存在的這個塵世,直面痛苦,似乎訴說著生命的歸宿終究不在他方,我們總得安頓在這塊哀愁卻美麗的泥巴地上。生死、愛戀、快樂與悲傷。
對尼采來說,痛苦從來就不是一件能夠被逃離的事物。生命中的痛苦無法被遺忘抹平、也無法視而不見。它會從過去和未來追討著我們,並且永恆輪迴著。
將痛苦醜化為某種災難,等同於逃避思考它所帶來的最直接的感受。不論承認與否,有些痛苦不是誰的旨意,也不為砥礪你而出現。它們就這樣無端端而來,蹂躪、嘲笑踐踏著我們。沒有任何深意,因此虛無。
在尼采與李滄東構築的這樣虛無一片的世界中,痛苦毫無道理,也無法被化約為意義。我們像塵土一般被拋擲於世,隨風飄揚,輕如鴻毛。同時,這絕不只是單一個案所感受到的悲觀世界。這樣虛無的世界觀大量出現在現代主義的藝術創作當中,如《大象席地而坐》、《燃燒烈愛》、《醉生夢死》等等近年著名的電影作品;或在《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大裂》、《巴黎的憂鬱》和卡夫卡的經典文學中出現,不勝枚舉。
在這些作品當中,我們往往無法給予虛無過多的註腳或解釋,只能打開所有的感官去領會導演們知覺到的東西。
|被置換的信仰
文章至此,如果你稍微被說服了,我們可能忍不住想問:如果世界真如他們所說的這樣虛無,我們該如何對付痛苦呢?
令人難受的是,這些導演們並未在虛無的世界裡為我們建構出一塊可以安穩生活的地方。
不同於市面上充斥著的小確幸意識形態或正能量語錄,他們永遠不會告訴我們「痛苦是為了成就更好的你」、「撐過就是你的」。因為,到底什麼東西會是「我的」?真的會有「撐過」的一天嗎?痛苦會在未來的某一刻憑空結束嗎?
在這些空洞的言語中,重要的答案永遠令人無從思考。
「正能量」架構出一個美好的未來藍圖,在那裏沒有現在追討你的經濟壓力與精神空洞、在那裡就沒有孤單和創傷。
虛假的希望和短暫出現的幸福感,營造了一個將到而未到的幻見,置換了我們心中對理想的信仰,讓人們安頓在日復一日的生活中。
它們用一夜致富的可能性(金融市場),加上努力就能熬出頭的神話(成功學暢銷書),搭配規格化的人生規則(三姑六婆社會價值觀),佐以小確幸的消費娛樂(文化工業)打造出一座豢養人類的,物質上極度自由、精神上無比匱乏的現代廢墟。
它們架構出一套特殊的語言邏輯,監禁沒有選擇的人們,讓我們永遠都在等待那個將到而未到,既清晰又模糊的「目標」。
然而「它們」是誰?這些小確幸與正能量的宿主是誰?我們所信仰的對象到底是誰?有人說是資本主義,有人說是多元與平庸,不管罪魁禍首為何,他們都試圖讓我們逃避眼前的痛苦與空洞,安頓在日復一日的循環。作為人肉燃料,去轉動巨大的體制機器。
|痛苦是不會結束的
「痛苦是不會結束的。」藝術家與思想家這麼說著。
如同電影中那條通往密陽的神秘公路,落難的信愛母子滿懷期待的問著宗燦:密陽是什麼樣的地方?
你問我密陽是什麼樣的地方?密陽景氣很差,是在野黨執政的城市。離釜山很近,所以說的是釜山腔,人口減少很多。那裡是什麼樣的地方?和其他地方一樣,人住的地方都一樣⋯⋯
都一樣,人住的地方都一樣。
藉由宗燦的口,李滄東如是說:無論逃到哪裡,如果不願意直面痛苦,那一切就都一樣。沒有一個世界能夠沒有痛苦,沒有痛苦的世界也不值得去活。
人只能直視痛苦、並將它養在心裡。當某一天生命的深淵向你開顯,將痛苦作為昇華與反動的號角,摧毀一切然後再重建。這也許才是一種我們能對付這個虛無一片的世界,不致崩壞的解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