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燒紙》：殘敗餘灰，僅以筆記
這本《燒紙》是韓國名導李滄東的小說集，收錄他 11 個中短篇作品。會知道這書，是前些日子到蟬雨越讀時被老闆娘推坑。曾看過李滄東的電影〈燃燒烈愛〉，對其冷調畫面與曲幻手法印象深刻。沒想到他居然也寫小說，便心儀入手。
讀完挺愛。覺得李滄東小說的質地與電影有些像（雖然我只看過〈燃燒烈愛〉……），都帶點灰冷色調，情節看似輕描，卻又冷不防往你心上送一箭。讀完沉思許久，難以抽離。以下聊些心得。
【底層氣味】
書中每篇故事的主人翁幾乎都是在社會上偏底層的人們。李滄東很擅長用略帶荒謬情節，來凸顯那些掙扎苦活的小人物形貌。
比如〈舞〉中為省旅費無所不用其極的妻子。嫌民宿貴的她，硬拜託巴士上偶遇的老太太出借家中空房，以求能便宜住兩晚。結果到老太太家才發現只能住用來做倉庫的破房，還得淒涼地自我安慰：
這樣就挺好的了，在這兒也能避暑。看，這樹林鬱鬱蔥蔥，又涼快又安靜啊。
到了海水浴場，在熱辣的海邊晃蕩完，濕汗淋漓地到淋浴間，卻發現自動淋浴器要收費。結果竟然就穿著泳衣、拎著衣服，走回老太太的「民宿」。真的是名符其實的「窮」遊，毫無度假的享受。
沒想到一連串精神消耗後，回到首爾家中卻發現遭小偷光臨。緊張翻找後，妻子的那句：
我們有什麼東西可偷嗎？
看得實在是莞爾又淒涼。
貧窮甚至讓人連想法都「地獄」了起來。如〈奠儀〉中正宇因為家裡欠債，房子即將被徵收，居然暗暗希望父親能早點去世，讓人看得很是無力。
我隨便到哪裡都能找個容身之所，但是父親半身不遂的病體卻找不到可以安置的地方，唯一的方法就是他離開這個世界。
另外，李滄東也很擅長用側寫的方式，展示出不言自明的社會階級感。像〈空房子〉中，尚洙因為部長小舅子要出差而被找來看「價值數億韓元」的家，可說是〈寄生上流〉的合法版。荒謬的是，正當入住的尚洙最後竟被警察當賊：
按警察的說法，近日頻發的竊盜事件很有可能是社區內的住戶做的，他們透過調查，鎖定了尚洙家為重點嫌疑對象。換句話說，在這高級住宅區，尚洙家是最不像住得起這種房子的人。
只能說現在社會乍看不再有階級高低，但底層與上流的界線卻依然清晰。窮人即便換了殼，內裡依舊一看就透。如同〈寄生上流〉所揭示的血淋現實：「味道」終究不一樣。
【威權遺緒】
李滄東在許多篇章中都隱隱帶到韓國的威權政治陰影。
著名作詞人林夕在推薦序中提到，李滄東生於 1954 年，成長期正好撞上全斗煥極權統治，也經歷過慘痛的光州事件。而《燒紙》收錄的作品寫於 1983 至 1987 年，正是學運與民主抗爭風起雲湧的時期。李滄東選擇把時代的苦痛，用小說的方式傳遞給讀者。如本書主編林慶儀所言：
李滄東把大歷史與小人物寫進小說裡，選擇用文學的方式記下「時代」。
雖說對韓國歷史不慎熟念，仍能從這些故事中，感受到與台灣有很多相似處。兩者同樣有敵對的共產政權，也同樣以此為理由實施高壓統治。像書中經常出現所謂「赤色分子」被親人告密抓捕的橋段。比如〈祭奠〉中姊姊對大哥說的這段話：
有人向警察告密，你覺得是誰？
不然，你覺得什麼你媽被攆回娘家了？
同時，「被消失」這元素也是大量出現在書的各個角落。比如〈燒紙〉中小姑說的這段話：
哥哥在大邱監獄前面被拉上卡車的時候，我們不是都去見他了嗎？後來不是聽說，那時候坐卡車走的人都一塊死了嘛。
此外，故事中對那些被政治迫害遺族的描寫也讓我很有感觸。像〈燒紙〉中的老太太，因為警察大人來家中審查兒子，猛然想起丈夫被帶走的黑慘回憶。讓我看得很是疼：
她忽然電光火石般記起了三十多年前的夏夜，那個漆黑的夜晚。跟她妹夫一起來的幾個人，用強悍的手臂扭住丈夫帶走的那一瞬間。
身為台灣人，對上述的這些情節，讀來真的莫名熟悉。藉由閱讀李滄東這樣的隱隱地側寫，我對這些歷史的感受反而更加強烈。很喜歡林慶儀的這段註解：
文學創作有別於歷史紀錄，歷史紀錄要「顯」出來，文學卻是要「隱」下去，把要說的如跟藏在泥土深處，終有一天，長出連作者也都沒想過，你與我亦意料不到的花朵。
這或許就是人們需要文學的原因吧。
【微電影感】
雖說故事中描繪許多被經濟與政治壓迫的小人物們，但別誤會，這絕不是本沉悶的小說集。相反的，李滄東把這些故事寫得極好看。覺得林慶儀形容得很精準：
這十一個短篇小說，不只值得看，還是很好看，看過的人都是這樣說，亦如看他十一齣的微電影。
李滄東的字真給我這樣的「電影」感，許多情節都像是一幀幀的畫面般，鮮活浮現在眼前。最經典的莫過於〈為了大家安全〉老奶奶在巴士上的那泡尿，讀著彷彿都能聞到那股甜騷：
老太婆正蹲在座位之間的走道上，拉下大內褲在小便，臉上一副無比暢快滿足的表情。走道上蒸騰著刺鼻氣味的液體四處流淌，車掌小姐似乎無法相信這就是人類的排泄物，發甜的騷臭味充斥了密閉的車廂。
而李滄東的情節設計更是相當洗鍊，很多篇都是先冷冷徐行，再急速轉折，震的我措手不及。像〈燒紙〉中最後瞬然回到老太太被強暴的那一夜，淡淡地訴說看似冷靜卻又震爆的事實：
惡漢們離去後，她就那麼久久地躺在撕爛的衣服裡……她再一次意識到自己是孤身一人。第二年，她生下了成浩。
雖說情節高潮起伏讓人看得很是過癮，但我覺得李滄東的小說最強的在於其結尾設計。他不會給你清晰明瞭的感受，而是會留下大量空白，讓讀者自行品吟。
像〈為了超級明星〉中，老金被他收留的機歪小孩用狗恐嚇、戲弄的段落，荒謬血淋，看得極為震撼。但激情過後，結尾卻用旁觀第三者的方式輕輕側寫：
老人身邊坐著一條體型龐大的狗，好像聽懂了老人的喃喃囈語，出神地注視著他，目光居然流露出一絲憐憫。
讓我瞬間有點弄不清前面那超現實的情節是真有其事，或僅是老金的想像。突然想到〈燃燒烈愛〉的結尾也是如此。鍾秀是真的對班痛下殺手？還是一切都只是小說情節？關於這些，李滄東總不說清楚。留給觀者無限想像。
【後記】
感謝蟬雨越讀老闆娘推給我那麼好看的小說集。讀完後也讓我想更多找李滄東的電影作品來看。只能說很多連結真的很奇妙！
但這邊必須提醒大家，這是本讓我讀得有點「不舒服」的小說。李滄東筆下的人物都給我種「用力地活成一團爛泥」的感覺。許多故事讀完，都會覺得被股無以名狀的巨大無力給包覆，有種說不上來的不痛快。
總之，是本後勁很強的小說集，要慎入。但我相信你讀完會愛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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