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德國劇作家理查.華格納(Richard Wagner)的最後一部歌劇作品《帕西法爾》(Parsifal)中,神諭裡的愚人(註1)帕西法爾拒絕了克林索爾的誘惑──過去,克林索爾因貪於淫慾,而不被聖杯接納成為聖杯騎士,克林索爾在自宮後甚至被聖杯所驅逐,因此他轉而圈養花妖,透過其美色誘惑聖杯騎士,以此與蒙沙瓦國王安佛塔斯對抗──,並摧毀了克林索爾的堡壘,重拾聖矛、回到蒙沙瓦,對著一生被傷口折磨、如今已經一心求死的安佛塔斯說道:
只有刺傷你的矛
能夠治癒你的傷。
(only the Spear that smote you
can heal your wound.)
最終,帕西法爾以當初克林索爾刺傷安佛塔斯的聖矛,治癒了安佛塔斯的傷。讀到這裡,或許我們將萬般疑惑:何以刺傷安佛塔斯的矛,最終同樣治癒了安佛塔斯?
首先,雖然刺傷安佛塔斯、使安佛塔斯一生陷入苦難的矛,與最後治癒傷口的矛,皆為傳說中刺死了耶穌基督的那一把聖矛,然而握有聖矛、將矛刺向安佛塔斯的人,卻明顯截然不同。在克林索爾刺傷安佛塔斯時,他已經被聖杯拒絕──因為他破壞了自己的身體,破壞了身體的「自然性」,因此他被聖杯放逐,等同於被神的恩典所放逐,成為黑暗的化身;至於帕西法爾則是未經世事、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記得──因為他的母親為了不讓帕西法爾重蹈父親戰死沙場的覆轍,於是讓帕西法爾進入愚笨無知的狀態中。而他在見到受苦的安佛塔斯後,心中同樣閃現了一陣刺痛。
兩個分別持矛的角色:代表墮落與黑暗且使安佛塔斯陷入無盡痛苦的克林索爾,與心地善良、神諭稱之為愚人、最終拯救安佛塔斯的帕西法爾,似乎構成了某種「善良/正義與邪惡」的陳舊對比──神諭中的愚人不僅是純潔的,同時具備同理心,而第一次看見受傷的安佛塔斯、多年來不斷為無法拯救安佛塔斯而感到自責的帕西法爾,正符合了這樣的人格特質──,又或者,是展現了安佛塔斯「棍棒和石頭或許可以打斷我的骨頭…就算你擊倒了我,我仍然會站起來」(sticks and stones may break my bones… you shoot me down, but I get up)(註2)的不屈不撓。
不過,不論是上述的何種說法,我們皆未能理解「用刺傷你的矛來治你的傷」的含義。因此,我們必須如《安眠醫生》(Doctor Sleep, 2019)的丹尼一樣,為了終結最後一位以「閃靈」為食的真結族高帽蘿絲,帶著同樣擁有閃靈能力的艾柏拉回到遠景飯店──我們同樣必須回到遠景飯店,我們必須回到最初被克林索爾刺傷的地方。
回應神話
它總是記錄了過去或現在被社會暴力所造成的傷害或是失去。但是,不同於創傷,鬼魂(haunting)創造了一種尚未被完成的事物(something-to-be-done)。(Gordon, 2008: xvi)
社會學者艾佛利.戈登(Avery Gordon)於其著述《鬼魂記事》(Ghostly Matters)中開宗明義地定義了「鬼魂」──不論是 ghost 或是 haunting,或是幽靈/鬼影(specter)──的意義,將如何於此書中呈現。此指的「鬼魂」類似於德希達(Jacques Derrida)《馬克思的幽靈》(Specters of Marx)的「幽靈」:1989年,東歐與蘇聯共產政權的解體,是否也對馬克思主義判了死刑?而我們是否也如政治學者法蘭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所說,共產政權的瓦解使我們來到了「歷史的終結」,從此將是一個多元民主政治(pluralistic democracies)與資本主義經濟(capitalist economies)霸權的時代?──實際上,馬克思的思想將會作為一種徘徊於當今社會上的「幽靈」,要求我們去回應社會不公義所造成的倫理問題。在戈登提及「社會暴力」的當下,便決定了她的「鬼魂」與德希達的「幽靈」,皆有著回應他者與社會的要求。
但是,我們將要談論的鬼魂,比社會或政治的層面更為狹窄,卻也同時涵蓋了人類的層面。我們的「鬼魂」,是史蒂芬.金(Stephen King)的鬼魂:而這個鬼魂,也是在今年的《莉西的人生異旅》(Lisey’s Story, 2021)、去年的《局外人》(The Outsider, 2020)(港譯《異鄉客》)這兩部影集,甚至是橫跨近四十年的電影《鬼店》(The Shining, 1980)及其續集《安眠醫生》中的鬼魂。
相較於德希達或是戈登的鬼魂、幽靈富有對他者的關懷,史蒂芬.金的鬼魂是更為簡單、具體的,甚至已經毫不費力地來到了我們以及角色們的面前。《莉西的人生異旅》、《局外人》及《鬼店》中的部分人物,在成為確實存有的鬼魂之前,早已被迫(或是不得已)要回應鬼魂──莉西的作家丈夫史考特和其哥哥保羅,在年幼時遭到走火入魔的父親虐待:父親認為史考特和保羅的心中具有邪惡,為了驅逐邪念,父親將自己虐待兩兄弟的行為合理化,包含拿走史考特的爬梯、逼迫史考特從高聳的廢棄建築物上躍下,並且在脅迫的同時不斷以利刃劃傷保羅。
為了逃離父親的瘋狂行徑,史考特與保羅共同構築了一個想像的世界,並稱之為「異界之月」。長大後的史考特將這個想像世界寫進了自己無數篇的小說裡,但這也無形中將許多閱讀過小說的人推向了精神崩潰的邊緣,如在圖書館動土儀式上當著莉西的面槍擊史考特的男子,對著史考特說道:「你偷走了我的思想。」(You steal my mind)──這句話的另外一個意思彷彿是:「滾出我的腦袋!」(Get out of my mind!);或是狂熱崇拜史考特、精神有些異常的吉姆,以及與史考特共享「異界之月」的莉西姊姊亞曼達。
或是《局外人》中的弗蘭基兇殺案──男孩弗蘭基在家附近被不明生物殘忍地啃食殆盡──發生後,弗蘭基所參加的少年棒球隊教練泰瑞成為了頭號犯罪嫌疑人,可是在擁有同一時間、不同地點,幾乎確鑿的不在場證明,卻因為犯罪行為產生漏洞的情形下,泰瑞在出庭第一次審判時遭到近距離射殺身亡。打從泰瑞於第二集死亡後,案情便陷入了長期的膠著,直到私家偵探荷莉的介入,將自己對於神話及歷史的理解帶入了始終秉持科學與理性辦案的警探拉斐爾的世界,而案件最後甚至真的朝神話的方向發展:那個能夠假扮成「人類」卻非人類的生物,確實存在著。
最後是自《鬼店》便開始與存在自己食指上的閃靈「托尼」對話的丹尼。在丹尼的父親傑克一步一步走向瘋狂之前,母親溫蒂始終相信托尼是丹尼的幻想朋友,而非真實存在的事物,直到丹尼透過托尼/閃靈預示了「謀殺」(murder)的發生,才使溫蒂相信他們必須逃離遠景飯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