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為花朵與海洋尋找電影|潺時.處暑 #1

2021/08/24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處暑三候:鷹乃祭鳥,天地始肅,禾乃登。

希望你可以愛我
像愛一個無垠的夏日
它瞬間消逝
一去不返
而所有其他日子
都不過是它的影子
──── 沈意卿《桃紅柳綠生張熟李》
近日讀約翰.伯格的書信體小說《A 致 X》,裡面寫到這麼一段:「校長引了這段話給我們:『我們再也無法看到的最美好事物,是陽光、黑夜裡的閃亮星星、滿月,以及夏日果實 ── 成熟的胡瓜、梨子和蘋果。』這是昨天才寫下的,那位校長說,兩千五百年前的昨天。」我深受這些簡單而情感真摯的文字吸引,才發覺自己擁有一顆非常年輕的心。年輕是:不安於無常,取樂於幻象;戀慕那些一去不返再也無法看見的,為失蹤和離別著迷,卻常抱希望。
只因生活太淺,我總是過著影子般的日子,暗自渴望一道陽光將我伐傷。我想許多人都懂得這種耽美者的祈願 ── 它們或者變成詩的樣貌,那些雲淡風輕的詩,以及吞食人間煙火而體內劈啪作響綻放光芒的詩。單純如禱詞的詩,靜待某樣事物在字句的懷中圓滿。
「處暑」這個節氣,就像日暮時分的最後回眸,意味著夏季的盡頭,暑氣潛止,萬象於此內斂而熟暖,南遷與下山之途欲將啟程。同時也有幾隻抵抗時間的鬼魂,在沉默裡對望:先走的那個,擁有落羽和蛋殼作為天地的餽贈,留下來的那個,擁有屬於自己的餞行和目送。最近我時常想起電影《蜂蜜之夏》裡,蜜蜂緩緩地自少女唇齒間爬出的那一幕,想著,若我與世、與人、與物的關係都能像蜜蜂和少女那樣就好了:毒針與獵齒相觸,釀出哨聲與蜜,卻不傷及彼此。這種時候,我好像又變老了,蒼老的心靈才會傾向於說出讓每個人更加寂寞的話。
所以,現在我想談的是一種年輕的詩心。拍成電影,是安妮.華達(Agnès Varda)的《懷孕女子的異想世界》(Diary of a Pregnant Woman, 1958);寫成歌曲,是 Nouvelle Vague 樂團的同名專輯《Nouvelle Vague》。我想介紹這兩個意猶未盡的作品,它們就像太陽落山還不想回家的孩子,依戀遊戲時刻。至於我,是站在路旁注視的鬼影,我應當是懷著這份年輕的詩心而死的。
蜂蜜之夏 (The Wonders, 2014)

《懷孕女子的異想世界》:她為花朵與海洋尋找電影
初看《懷孕女子的異想世界》,深感一種悅耳的奇異鄉愁。這支短片是安妮.華達於自身懷孕期間、在巴黎穆浮塔街所拍攝,紀錄市集路人、酒館醉客、流浪漢,與愛巢中一對裸身情侶的模樣。她以靈敏的眼光捕捉那些擦肩而過的臉孔,使得極為尋常的動作與表情綻放妙趣光澤,速寫下平凡動人的生活即景。
Diary of a Pregnant Woman, 1958
滿面風霜的老翁結著硬鋼絲絨般的鬍鬚,圍著頭巾的女士喋喋不休地交談,戴動物面具的孩童躲在樹叢後。戶外的牆上,寫著呼告標語,室內的牆上,貼著亡逝親人的遺照。市集上,有人採購,有人只是經過;他們用手揉著鼻尖、撥撥頭髮,或乾脆垮著一張臉,因自覺不被觀看而自在與生動。愛意濃烈的人在大街上擁吻,神智不清的人義無反顧倒睡巷口,疲倦不堪的人吃下一朵鮮花。
另一邊,床鋪上,陋屋間,一對男女愛撫彼此、相擁而眠,睫毛貼著耳廓,細數對方肌理和皺褶。華達在三十年後拍的一部獻給丈夫的情書《南特傑克》,也有這樣對於身體的溫柔凝視,宛如滑翔翼航過地景,一塊局部接著一塊局部,容納戀人一日接著一日的悉心呵護。似水似蜜的情誼中,新生成形,這個「新生」不僅是孕女腹中的胎兒,還有枝枒的抽長、年輪的壯闊、果實的熟爛、陌生人的眼角餘光裹進另一個陌生人,以及我們 ── 所有的窺見者 ── 意識到一種全新的時間完滿於電影中。
Diary of a Pregnant Woman, 1958
華達隱身於攝影機後,像個隨心所欲的散步者,興味盎然地撿拾沿路靜物:發芽的甘藍、剖開的瓜囊、玻璃球中的鴿子、碎裂燈泡裡破殼的雛鳥、隨著呼吸緩慢膨脹的孕肚 ── 她將這些充滿暗喻性質的事物,拼貼為自然之母的肖像,彷彿一場樸拙獻祭,人與神共享世間肥沃與豐饒。而電影背景的聲響:默劇丑角式的小調、噪音重奏、俳句般的短歌,戲謔且哀愁地唱起,讓電影變得像浮滿廢棄金屬零件的異色河流,也讓我聯想起波蘭實驗電影導演 Walerian Borowczyk 的剪紙動畫作品:一種天真的筆觸,散發出詭異和焦慮的氣息。
「介於渴望與噁心之間,介於腐爛與生命之間。」畫外的女音吟唱道,宛如領著一列樂隊穿過森林,落葉覆滿小徑,底部化為淤泥,滋養來年的幼苗。華達在此簡述了妊娠的本質 ── 屬於血肉之軀的一份宏願。
Diary of a Pregnant Woman, 1958
安妮.華達曾經提出一種名為「電影書寫」(cinécriture)的影像創作手法,意即以類似寫作者拾綴字眼的方式,拾綴屬於電影的圖像。因此,靜照素材與動態影像經常在她的作品中發生碰撞,並配合她內心的幻燈片節奏剪裁播映。《法國電影新浪潮》一書中引用了華達的一段訪談:「電影不是演出劇本,或者改編一部小說⋯⋯為了某種來自情感的東西,來自視覺的情感、聲音的情感、感受,並為之尋找一種形狀。這個形狀只跟電影有關。」在她的許多作品中,確實都有這樣的採集意趣。她極愛人類的臉龐、花朵、馬鈴薯,以及海洋;她為它們尋找電影,也為深情注視著它們的自己尋找電影。
逐漸認識像華達這樣悉心關照著世界的藝術家的過程中,讓我屢屢想起德國作家彼得.漢德克在餐桌邊削蘑菇的樣子,還有他細心數著庭院裡鋪的貝殼的樣子;以及台灣的書籍設計師林小乙說的一句話:「我從小就善於自處,世界給我太多太多精緻豐富的東西了。」我認為他們都是能夠去發現那些東西的人,那些眷顧與照拂著彼此的事物。
Diary of a Pregnant Woman, 1958
安妮.華達作為一名電影導演,留下了她的眼神;作為一名女人,則留下了她的奇想。《懷孕女子的異想世界》是穆浮塔街角的陰性書寫,收攏生之機遇的瓦片,鋪建彎曲屋頂,庇蔭大雨中繾綣沉睡之人。日常所見再普通不過卻也永無重複,走到敘事的極端亦是肇始另一個循環 ── 生死,醒睡,聚離 ── 花謝了長果子,果子爛了長出樹。華達的影像彷彿一池微小海洋,包覆所有來路不明的沙粒打磨為珠,再將其填入失明之貓的眼眶。
◌◌◌ 待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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