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我想展示三片我以為極美的葉:其脆弱、裸與飄零之樣態。分別是:三宅純的音樂專輯《Stolen from Strangers》、碧娜.鮑許(Pina Bausch)的紀錄片《Pina》,以及亨利 - 皮耶.侯歇(Henri-Pierre Roché)的小說《夏日之戀》。我會盡善且珍重地將它們送入江心 ── 如同鬆開一只押了銀錢的水燈,成為遊魂涉足秋波所需的照明。
也許《Stolen from Strangers》和《Pina》可以混雜著談,因為我是從《Pina》片中舞蹈演出的配樂,發現了這張閃爍著慧黠眼神的專輯,宛如黑貓眼周黃澄的圈。第一首〈Alviverde〉以意義模糊的葡萄牙語演唱,另有純樂器版本名為〈Lillies of the Valley〉,山谷百合,即鈴蘭,一種氣味甜郁、造型細緻、然而全株有劇毒的植物。我總覺得拿來描述歌曲本身極為合適,〈Lillies of the Valley〉在優雅中藏匿一種致命性使得聽者惴惴不安,猶如被美麗的人親吻脖頸,你不禁擔心那柔軟的唇瓣會忽然變作蜂針或吸血鬼的利牙,但最終什麼也沒有發生,只有一團暈眩的霧糊住視線。
我不是第一次聽見〈Lillies of the Valley〉。在青葉市子與三宅純合作的現場錄製專輯《Pneuma》,便收錄了這首的翻唱作,我非常喜歡,聽了一整年。因此《Pina》片中隨著舞者軀殼的震顫帶出了這首歌,讓我十分激動。《Pneuma》也是一張隱祕而空靈的作品,若有機會,我會再好好聊聊它,現在請讓我們繼續往下聽《Stolen from Strangers》吧。
諸如此類魅惑心神的音樂,都有著面紗、咒語和麻醉劑的特質。我感覺自己的末梢循環暫時凍結,牽上懸絲,僅能跟隨旋律一圈圈地舞,既虛弱又亢奮地,卻始終無法窺見歌者的樣貌 ── 若〈The Here And After〉生著一張臉龐,那肯定覆蓋在斗篷附帶的尖帽子裡,向陰影中吞雲吐霧的幽靈借火;她會為你指出森林裡的螢光蘑菇,你若執意去採,就會灼傷手指,而無法畫下一張腐爛的果實爬滿螞蟻的靜物習作。在《Pina》中,與這首歌搭配的舞蹈是一個夢遊似的女人,不停跌向地板,而伴隨她的男人總是注視著她的步伐,在關鍵時刻扶起女人的身體。這個概念其實和 Pina Bausch 著名的代表作《穆勒咖啡館》有些相似:處於癲狂、抽離狀態的女人在擺滿桌椅的咖啡館裡馳騁著,一個傾慕她的男人,寸步不離地為她推開所有可能撞上的障礙物,讓女人暢行無阻,但她闔上眼睛的表情卻依然流露著痛苦。
再說回《Stolen from Strangers》吧。第二首〈O Fim〉是我相當喜歡的作品,前段的緩唱慢奏,緊接著盈滿打擊器樂的後段,就像從空無一人的林間空地,縱身躍入車站大廳似的;也像某個原本沉浸在憂傷裡的人,忽然發覺身陷遊行隊伍,周遭響著強而有力的步伐。「O Fim」意為結束,我在想是否也與獨處的結束有關。第五首〈Abandon Sight〉除了小號與鋼琴,彷彿也把月光錄製進去了,直到盡頭響起教堂的鐘聲,銜上〈Le Voyageur Solitaire〉──「孤獨的旅行者」,就忽然產生了異域神遊的錯覺。我一定行經許多陌生的廣場與河堤,才會來到昏昧不明的此處。也許是因為 Arthur H. 低沉而充滿戲劇張力的吟遊詩人式嗓音,這首歌讓我想起《雙面薇若妮卡》裡那個操偶師,還有他手中那折斷腿後蛻變為蝶的芭蕾女郎。戲偶表演這個橋段曾經帶給我驚喜和傷感,以及某種令人疑懼的神祕。隨後,〈Est-Ce Que Tu Peux Me Voir ?〉一如第四首〈Turn Back〉悠然唱起適合輕擁漫舞,又好像應當掙脫彼此、滑開瀰漫的濃霧抵達遙遙相望的水岸:背離者們相聚於此互訴衷腸。
整體而言,三宅純的《Stolen from Strangers》是一張富麗且優美、略帶離奇色彩的作品;在低調的扮相中浮著一朵鬼靈精怪的笑靨,或是那種雙目低垂時特別好看的眼窩弧線。全張專輯與數名音樂家合作,因此洋溢著多種語言:葡萄牙語、英語、法語、阿拉伯語、日語。而 Pina Bausch 所領導的烏帕塔舞蹈劇場(Tanztheater Wuppertal),亦是由來自世界各地的舞者組成。不同的身形、體態、髮膚顏色、文化氣質,粗顆粒地交織出斑斕多變、卻能夠喚起普遍情感經驗的藝術風貌。Pina 重要的合作夥伴與摯友 Malou Airaudo 說:「你不必是八十歲,你或許是十幾、二十幾歲,當你失去某人的時候,我們談到的情感與分離都一樣。那些親吻、沒能親吻⋯⋯畢生都在尋找愛,我想每個人都是這樣。如果你說不是那就是謊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