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比我⋯⋯」
「想像中還要小?」
嗯,我點點頭。
七月的時候,今年正式成為十年朋友的高中舊識從美國西岸飛來紐約邊旅行邊工作。已經不記得自己和他上次是何時見面,但也終於在這個疫情稍微緩和的夏天有了機會相聚。不想進到曼哈頓裡邊人擠人的我,提議去看看自由女神,畢竟紐約人總有個居民心態,平常沒事是不會想去的。第一次來紐約的朋友當然也沒有特別不想去的理由,也就一口答應了。
在船愈來愈靠近的時候,我對於不是很高大的自由女神發出了「咦」的一聲,朋友在一旁一邊對著女神像照相,一邊笑了出來。
「我有在網路上看到很多人都是這樣講。」
他說。
看來是我這個猶新的紐約市民,對於紐約旅遊已然感到麻木,完全沒有做出遊的事前準備。
因為遇到午後暴雨,我們先進到了禮品店躲雨兼閒晃,再趁雨勢小的時候奔跑到對邊,介紹並記載自由女神歷史的博物館。
從當年法國雕刻家 Frederic Auguste Bartholdi 的生平,到他如何帶領團隊一步一步設計、實驗、修改、組裝、完成自由女神像,最後如何被運過來、建置在島上成為美國自由的象徵,裡面展示著自由女神如何成為當時移民出入口的指標,帶給這裡人民以及移民意義的過程。
有那麼一瞬間,我想「噗哧」笑出來。
但我其實一點也笑不出來。
作為正在面臨簽證問題的「移民」,我看到的是沒有錢這個自由根本不屬於你。
強制性的雇用律師制度要錢、申請展覽或計劃提案要錢、找媒體資源要錢、在你推進所有進度又必須等待他人回覆的同時,你不吃不喝只是讓時間流逝,連躺在房間地板上呼吸都要付錢。
有人會說是做美國夢的外國人活該。
但什麼時候,連美國人自己都說這個自由已然變質?
在離開小島,坐船回到曼哈頓後,因為時間已近傍晚,我們去了朋友想嘗試的餐酒館登記候位。在閒晃的期間,我們找到一個小街中突兀的藝術空間,夾在兩側的普通公寓之中。這個空間外觀有著大面玻璃製成的落地窗,佇立在整面也都是透明玻璃的門兩邊。遠遠的,你便能看到粉紅光暈滿溢裡面的空間,裝不下的部分灑落在已經漠然昏暗的漆黑街道上,形成迷幻的角落。一個穿著鮮豔碎花長裙的人在外面抽著菸,在看見我們直盯著他的方向後,上前和我們搭話。
「這是我的沈浸式裝置藝術,歡迎你們進來看看。」
作為以「藝術家」為頭銜在這裡生活的我,對於紐約隨處可突然遇見的藝術空間不見怪,便拉著朋友一起進去坐坐。
這位藝術家用粉紅色的燈光罩滿整個空間,並在地面上鋪滿了與亮粉混合的細沙。其中,有著他用各種工作畫出來的紋路。牆上則投影著四隻成群奔跑的獨角獸,以慢速播放著。而從耳朵竄入大腦的刺激,是伴隨這個靜謐空間,助人冥想的高音頻音樂。
原本就在裡頭的三個人和我們打了招呼後,我們也拿了坐墊一起坐下。
也就簡簡單單的彼此介紹了一下,然後發現他們也都是藝術領域的相關工作者或藝術家。
其中一個畫家有氣無力地笑出來,對著我們說:「看吧,就只有我們這些同領域的人會進來這種地方!一般大眾根本就不會感興趣。」
接回方才的話題,其中一位畫家道:「作為畫家,我有算是同行裡不錯的成就。但是畫到後來,我一直在問自己為了賺錢畫出來的東西還是藝術品嗎?這些作品是藝術嗎?還是只是商品了?」
他一邊輕撫著地板上的散沙,形成新的紋路,一邊對著我們說,也同時像是在反問自己。
「我懂,有時候自己真正想畫的東西其實沒有市場。但為了生活⋯⋯」
另一個也同為畫家的人蜷曲著身子,用雙臂環抱著自己的膝蓋回覆著:「每個月都有房租、工作室、水電費⋯⋯」
也不是想博取什麼同情或關注,在他們問我是做什麼的之後,我僅是也向大家分享自己的身份和狀況,解釋自己現在處於什麼樣的困境因此會有一筆高額的花費同時又不能工作。
「你知道嗎?你讓我想到,我每次看到自由女神像都覺得很怪。」
離我稍微有些距離,從事電視台工作的人看著我,分享說:「大家都說美國是自由的國家。」
才不是。
當下我感受到了所有人心裡同一時刻這麼共鳴著。
無奈又好笑的共鳴。
這瞬間也讓稍早才去看自由女神的我內心震盪。
隨著時限逼近,我開始花更多時間整理申請簽證需要的文件。一邊把玩著過期的學生工作簽證卡,一邊把上面的資訊輸入到電腦裡,我突然定眼盯著卡背上的自由女神像圖案不放。
只要稍微將卡片左右轉動,就可以看見檯燈反射在上面的光在上邊晃動。
好不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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